科帕萨,黑暗精灵驻地
不知何时,天空中的云多了起来,将星辰与金银月的光密密实实遮蔽住,夜空漆黑一片,却又能让人感到低压的暗云。
以撒的军队所在大抵是之前王国贵族的居所,顶端尖锐的金属大门敞开,两侧铁篓中放置的照明水晶发出明亮的白光,向里看去,宽阔的草坪间或有高木的黑影,一幢幢房屋透出温暖的火光,可以看到人影来往,却并不十分嘈杂。
驻守的侍卫见到来人,走上前去:
“火灵使者,少将已在等候,请随我来。”
炽光面无表情地颔首,来路上他已决定,一见到以撒就问那件事,在他迈步向前时,他的袖子却被拽住了。
他回过头,是水华昭。
“炽光,这是什么意思?我记得这些士兵!他们灭了我的国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为什么把我带到敌人这里?你要把我卖掉吗?”
水晶的白光下,一向温顺的女子美目怒睁,温柔的声音也提高了,一句句声振金石,她瞪着那个漠然的火灵,她从来都看不懂他,说有人要见她,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些她曾发誓要报仇的人!
此时身后的特尔斐震惊了,虽说他早已准备好接受这两个神秘人的身份,但水华昭话语间透露的信息仍令他吃惊。
炽光脸色微沉,只是注视着水华昭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如果要卖掉你,又为什么费尽心力把你带出来?”
“权力局势错综复杂,你要先击溃首要的敌人。”
“什么意思?”方才的锋芒柔软下来,在水华昭心底,她还是愿意相信那个抱着她跃下城墙的火灵。
“里面有人等你。”炽光的眼神有点冷漠,有些心不在焉,他迫切地想证实一件事。
但他又回过神,控制着自己痛苦不安的心,对他那短暂的盟友说:
“水华昭,相信我,在没有杀掉那个人之前,我绝不会背叛你,也不会让你出事。”
水华昭没有出声,她看着光影间那张眉目深邃而华美的面孔,心中凄凉地想:那之后呢?
……之后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是么?
炽光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语不甚妥切,为了维系他们间的关系,他又补充道:
“我也记得我给你的承诺,之后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尽我最大的能力做到。”顿了顿,他神情郑重地说:“包括生命。我可以和你签订契约。”
默默不语的特尔斐再次震惊了,他们两个人……原来是这样的关系?
“不必了。”水华昭低下头,闷闷说,但她的心间却是凄冷的。
她记得他那金色的专注的双眸,她就选择了相信,如同孤注一掷的赌博。
三人随着侍卫向主殿走去,夜风似乎正渐渐变大,炽光四顾寻找着,想再次找到那个人的身影,然后他就会冲到那人面前……可终究距离太远,光芒太暗,人影之间,总也辨不清楚。
主殿的杉木立柱旁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是少将走了出来,屋内的光照亮了他的轮廓,却让人看不分明他的神情。
“火灵使,你来了。”以撒言语客气,然后把目光转向炽光身边的女子。
三人停下来,侍卫悄声离去。
走到近处,水华昭才看清说话的男子,他黑袍墨发,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白皙的锁骨,额心有一抹黑影花纹,眼神幽深,容貌华美。
尽管炽光时常阴沉着脸,但她直觉炽光心境耿直,绝不会从背后刺她一刀--但眼前这个人不是,他很危险。
“公主,欢迎。”以撒微微一笑,对水华昭颔首致意。
水华昭没有回应。
她怎么可能会对敌人欢笑?她只暗中咬着牙齿。
此时被无视的特尔斐又是一惊。
她、她是公主!?
他的师傅居然是公主!
可是……公主为什么会那样落魄?对啊……她的国家已经灭亡了……
“以撒,”炽光双目明亮,忽然突兀地问:
“你手下有一个红发的女将军么?”
以撒正准备请客人进屋,听到炽光问话,他的嘴角勾起笑容,手指微动间,这一块昏暗的区域忽然亮堂起来,却找不到光源。
“有,”黑暗精灵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笑意,眼神含蓄不明:“我只有一个女将军。”
水华昭关注地看着炽光,特尔斐则逡巡视线,终于眼睛一亮:他看到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些镜子,那些镜子将屋内的光反射过来,照亮了此处。
“她在哪?”
炽光强压着心底浮动的气血,控制自己面不改色,直截了当地问。
以撒的眼里含着奇特的笑,似乎很有兴趣道:
“哦?你要见她?”他提高声音,散漫地吩咐:“血魔在哪?让她过来。”
这时一旁待命的队长塞克夏走过来,毕恭毕敬行礼:
“少将,您把血魔大人关在水牢了。”
“哦……我都忘了,血魔正在水牢受罚。”黑袍少将沉吟,似乎抱歉地笑笑,继而看向炽光,他满意地看到火灵金瞳一缩,露出紧张之色。
“那么火灵使,既然你这么想见见我的将军,那就走一趟吧。”
水华昭皱起眉,这是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和恶魔扯上了关系?
“让他们进去等。”炽光对以撒说,已然答应前往水牢。
以撒转向水华昭,露出礼貌的淡笑:
“牢狱之地,女子与小孩并不适合,塞克夏,请贵客入殿。”他命令道。
然后他转向水华昭:“公主,我们稍后再谈。”
水华昭只冷清清盯着以撒,看着那幽深莫测的双眸离开她,接着她看向炽光,想说些什么、问清楚:“炽光……”
然而火灵只留给了她一个背影。
水牢
阴冷的地下石室内悄无声息,寂静地仿佛被遗忘数年的废墟。
只有微弱的光线从狭窄天窗生锈的铁栏杆缝隙间挤进来,但它们走不了多远就迷失于室内腐朽的黑暗。
一片暗影间,冰冷的石壁上挂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从纤细的身形可知此人是一名女子。
寒冷的死水攀爬至她的腰际,她的双臂被铁环所缚,头疲惫而无力地低倚,垂下来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
她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也没有了。
石室外忽然有了动静,打破了这仿佛亘古的沉寂。
厚重的石门拉开了,像一个年迈衰老的怪兽的嘶喘,外面的光晕亮一块区域,接着空荡荡的甬道里回响起清晰的脚步声。
“她在哪?”
一进入水牢,火灵就皱起了眉,此处阴湿的气息令他很不舒服。
墙上挂着的犯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就在里面。”以撒依然用那漫不经心的口吻说。
“嗒、嗒嗒……”
他?是他?
睁开眼睛的犯人凝着眼前的黑暗,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不属于一个有感情的生命,而是一块剔透的水晶,然后她又闭上了双眼。
阿尔贝都果然好本事,但把他带来又是何意?
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在眼皮中看到了一片红色,红色越来越亮,仿佛是太阳毫无阻挡地直射进来。
眼睫因为强光快速颤动,终究没有再张开。
炽光正抬着右手,将一只只火球向前方送去,片刻间便将这黑暗的水牢照地亮如白昼。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此行想见的人。
那个女将军整个身体都被吊着,一半浸在冷水里,她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而红发又遮住了整张脸。
火灵直直站立着,沉默下去。
一时间,除了光明之外,这个水牢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静默。
以撒也不说话,他只是勾着嘴角,似乎在冷笑,又似在讽刺,目光来回于两人间,一幅看戏的姿态。
“她还活着吗?”炽光低沉地开口了,声音中蕴含的情绪难以分辨,他没有看以撒。
金色的双眼依然胶着在血魔身上,他仔细观察着那个女子的外形,试图寻找出和记忆里相似的地方。
“呵,”少将微不可察地嘲笑一声,转向他处罚的下属:“血魔,抬起头来,火灵使要见你。”
然而被吊着的女子却如石化雕像一般,硬是没有抬头。
沉默……
以撒摇着头,似乎无可奈何:“真是越来越倔啊……血魔。”
隔着宽阔的水面,炽光执着地盯着血魔,似乎想让目光穿过那散落的发丝,看到下方隐藏的面容……
但他看不到,他有些气馁地收回视线,转向以撒,厉声问:
“她是谁!?”
“她是谁?”以撒仿佛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继而大笑起来:
“哈哈,能是谁呢?”
忽然,他神色一变,眯起的眼里暗藏锋芒,似要看透对方的心底,他的语调缓慢下来,带着奇异的蛊惑:
“或者说,你希望是谁?”
炽光听罢,金色眸间闪过一丝愤怒,两人之间彼此心知肚明,他只当以撒在戏弄和嘲笑他,俊美的脸一沉,蹙着眉尖转身向外走去。
身后,以撒用那幽深的目光看着她,他又瞥了一眼血魔,也提步而出。
离开石室时,以撒对驻守的士兵低声吩咐几句,便带炽光走向主殿。
在他们离去的水牢内,一切归于宁静后,血魔再次睁开双眼。
室内依然是明亮的,火灵留下的火球还未熄灭,然而在这样熟悉的火光里,在方才封印记忆中的声音重现后,在这漫长的空寂中,遥远的记忆冲破了封印……
入侵者的黑影在熊熊火焰与翻腾的烟雾中扭曲,原本安宁美好的王城充满尖叫与哭号……
“炽光、炽光!”
她急匆匆跑下旋转楼梯,推开一扇扇门扉,如此危亡紧急关头,他去了哪里?
--不过他常常是找不到的,他不耐烦自己,总是喜欢躲起来。
可是、可是现在不是平时啊!
“炽光、炽光!”她一声声呼喊守护者的名字,大口大口的浓烟灌入口鼻,直到嗓音都嘶哑起来。
她来到了城墙上,墙垣在微微震颤,她在破碎的瓦砾间行走,继续呼唤着,忽然看到暗影与烟雾里走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是很奇怪,她停住了,那个身影有些不同,她能感到强烈的疏离和冷漠。
今天中午,炽光明明还和她玩、和她笑、说她懒,炽光的笑容是那么美,他笑起来的时候,金色的眼里会流淌出光芒,就像有个太阳在眼前。
此时那个男子从烟雾间缓缓走出,走地近了,她才看见炽光的表情--没有一丝表情。
这个王国的生死存亡,他毫不在乎。
炽光抬起手来,一张纸悬浮在他手心。
那是契约书!她一眼便认出来,在她十三岁时,圣火孕育出灵魂,尊主说元素精灵天生拥有强大的力量,最好要在他初生之时签订生命契约才能避免未来的祸害,而火灵似乎是因她而生--
因为自从她发现塔楼中这团迷人的火焰后,她每天都会跑来对着圣火说话,将开心的事、烦恼的事,有时候是问问题,如此年复一年……
于是,她便成了契约的持有者。
当炽光拿出契约书时,她就明白了一切。
“公主,”
“事到如今,请答应。”
他那双美丽曜人的眼睛,和他动听的声音都是冷漠的。
好,我答应……她心痛如绞。
但是我想知道……一个答案……
“炽光,你是不是也很讨厌我?”
别人都嘲笑我是灰色公主,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对我笑、保护我。
我的守护者啊……我的炽光……告诉我,过往的一切有没有你的真心?
你是否也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讨厌我……
他确实是讨厌她的,他是那么地讨厌她!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他的行动却明显地告诉了她答案。
“不要再磨蹭了!快点!”
炽光上前一步,将契约书狠狠掷在面前。
这个举动吓了她一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狠戾的炽光。
或者说,她没有想到炽光会这样、恶狠狠地对她。
她的心在那一刻开始一片片破碎,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
“原来你这么恨我吗?”
原来你这么恨我吗?你每一次躲起来、让我找不到你,我都当你是不喜欢,原来你……如此厌恶我……
“快!”
只听炽光又一次催促,他是那么不耐烦。
泪水刹那流下,她的喉咙剧痛,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挥手解除契约。
契约书被火灵用烈焰焚尽,然后他张开双臂大笑起来。
炽光……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你若告诉我你要求解除契约,我会答应你,我知道你绝不会成为祸害。
因为在曾经短暂的一段日子里,你是那么温柔的人啊!你乖乖地听我给你讲月亮的故事,你安静地陪我钓鱼,外出时我带的水冷了,你会让它再次温暖。
这样的炽光,怎么会是祸害?
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对我的痛恨也让你的温柔消失了……
视线的余光里,怪物的钢铁长肢刺了过来。
那一刻,她不再记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要求火灵,只是习惯地向他呼救,嘶哑的嗓音滑出:
“炽光,救救我……”
留在她记忆中的最后一幕,面容俊美的火灵嘴角那自由的笑容还未褪去,而看向她的眼睛却陌生而冷漠。
……
血魔像旁观者一样观看着回忆,看着那个叫“海戈薇”的灰发公主最后的死亡,她的内心再无一丝波澜。
再也不似,她初来军团时,泪流满面地从噩梦中惊醒,之后久久难以入睡。
接着,她又听到了石门打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