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推门进客厅的时候,门里的景象倒不太出乎意外。
活着的是云默。
“你知道一会儿怎么跟警察说吧。”沈意转过身去,那个摄像头已经被关掉了,“我会照顾好你父母的。”
云默嗯了一声,捂着手臂。
他只捅了林晚一刀,接近心脏的位置,那样的位置与地上荡漾的鲜血,基本可以判断,林晚不是当场死亡,而是拖了有七八分钟的。
他不需要问林晚痛苦没有,云默的身上也有两刀,只是都在胳膊上。
亲人离别,情人反目,这世上,最痛苦的,也不过是,爱憎恨,怨别离,求不得。
“沈意。”云默问他,“假如,我不愿意杀林晚,你会怎么办?”
沈意懒洋洋的:“那就不杀。”他停了几分钟,“可是,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们生不如死的。”
陆嘉泽是个执着的人,可是某方面而言,他比陆嘉泽还执着,他追云默的时候,几年都忍下来了,报复这种事,几十年他都可以孜孜不倦。
“我会让你活着的。”他有点想吸烟,可是家里没有烟,于是他只能剥了一颗陆嘉泽遗落下来的薄荷糖,然后换了话题,“可能判个二十年什么的,但我会想办法缩短时间,然后保外就医。”他顿了顿,“你相信我么?”
云默点点头。
薄荷糖的甜甜的,似乎和记忆中的不同,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品尝味道,可是他发现,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讨厌甜味。
什么都会改变吧,他想,延江会,陆嘉泽会,他也会。
“还有话要说么?”
云默摇摇头。
沈意不再说话。
云默的软肋是父母,这点简直让人好笑。
他对待父母的姿态是冷漠的,陆嘉泽是中庸的,而云默是能牺牲一切的。
那对老人,一个还在医院靠着氧气管度命呢,每天的花销,也亏得云默想的出办法转圜了。
“你会自杀吗?”
他突然问。
云默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那种姿势近乎柔美。
“不会。”
在冷酷方面,他们俩真是绝配,沈意模糊地想。
林晚爱云默至死,他那个死在沙发边缘的弟弟身上,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
想必是伤了心了。
真是个天真的少年,害人的时候毫无惧色,被害的时候却这么软弱。
用生命去赌一场富贵,却输在一个人上。
怕背叛的人,总是这么脆弱吧,他想。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云默也突然说。
沈意转过身去,他的前情人,眼睛漆黑如墨。
“我以为你会杀了我的。”云默看着他,“以前的沈意,从不妥协,也从不原谅。”
“除非把你碾成碎末,否则你就会卷土重来。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哪怕是床上,有了那个标准你都会达到。我早就知道了,只要给你一丝希望,你就会强逆回来。”
所以因为你识相,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我要是没擦血字,你会要我负责吗?”
沈意想了想:“把痕迹处理一下,准备打电话自首吧。”
他的内心世界,云默不需要知道。
他不是不想杀云默,他只是,不想再执着。
他漠视过父母,他酒驾过,他也伤害过林晚的孩子,他做错过很多事,但现在他只想和他们好好生活。
他想原谅云默,他想原谅这个世界对他的残暴,他也希望自己能被这个世界,温柔地原谅。
他环视四周,他说过的话,都一点点印证了,他们失去了亲情、爱情、金钱与一切,他却并不是很愉快。
那个能让他稍稍愉快的人不在。
他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陆嘉泽已经走了三十七分钟了,那个人清楚他的少爷习惯,大概是真的开车去城东他常去的那家店买衣服了,估计还要半个小时才会回来。
他又笑了笑,陆嘉泽的电脑和手机都在,休眠状态中的电脑打开的时候屏幕还会动着,都是他各种各样的屏保照片,他不太熟悉这些新的程序,花了四五分钟才手忙脚乱地登陆上邮箱。
四五年的邮箱了,因为买的是vip,至今还没销毁,甚至连联系人都在。
他拿过陆嘉泽的手机打了个电话,惯常的公子哥儿总有个极少人知道的号码,而那号码通常也不会换。
他没猜错,那边过了几秒就通了,传来了懒洋洋的询问声。
“明依。”沈意压低声音,“我是沈意,你在本市吗,我这出了事,你来我家一下,和田路的那个。”
那边静默了几秒,沈意给了对方一段时间缓冲,然后他才补充:“一个人来。”
“我一个小时后到。”
那边干脆利落地回答,沈意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在桌子上。
“我会帮你。”陆老先生说。
这场报复陆老先生已经看了很久了,甚至也跟着他来来回回地进出着客厅与书房,但是陆老先生没有发表过任何评价。
沈意并不介意陆老先生围观,这个人爱陆嘉泽至深,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告诉陆嘉泽的。
他警惕地看了看陆老先生,摇了摇头。
他有自己的关系网,同学朋友伙伴,他从来不是个吝啬的人,欠他人情的不少,只要他回来了,总有办法摆平这些。
纵使摆不平他也不需要帮忙。
各家公子哥儿要价可能高了点,但他还不至于付不起,如果换成陆老先生的话……
他等着陆嘉泽回来,他答应过他的,亲口对他说。
他把手机放到桌面上,现在的智能机,稍微一碰就能滑出意想不到的界面,摊开的界面是联系人,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前标注了一个爱,想来是为了排在最前面。
那个熟悉的应该已经被注销掉的号码居然被人重新找了回来使用。
海蓝色的背景下,陆嘉泽和沈意的短信界面只有两条。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几乎能想出来那个人发短信回短信的表情。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陆老先生持续地劝解着。
“你跟宋明依关系很好?你倒是比我儿子会来事。”
沈意还是警惕地看着他。
“你看。”陆老先生柔声和他商量,“就算云默把一切都承担了,你还有很多事需要解释不是么?譬如杀了那个植物人,录像带应该还在你父亲手里吧,还有你弄死你弟弟,你父亲不会那么跟你心平气和的吧,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对吧?”
沈意只是挑着眉梢。
“我不在乎。”
他不介意坐牢,这五年都过来了,他还怕什么?他只想用力握紧他最后的一点东西。
他要等陆嘉泽回来。
他的话还没告诉陆嘉泽。
他在沙发上坐好,脚下是那个女人的尸体,他突然有点烦躁,林晚是被一刀穿心而死的,死前还在哭泣挣扎着,蹭了一地的血,可是到底没忍心真的给云默一刀。
他重新走回窗户边,他知道,这些烦躁会消失,这些事情会摆平,他会开始新的生活。
已经七月了啊……
新买的房子应该要带一个游泳池吧,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他想,还要带个超大厨房,这次他要来记住她喜欢吃什么。
至于陆嘉泽……应该要养一些宠物吧。
狗就不要养了,他们有过后勤部了,养两只狐狸倒是不错,他记得,叶家的二公子就有一只白的。
那样的话,旅游也可以带着吧?去天之高处海之深处。
“沈意。”延江哐当一声推开门进来,声音有些抖,他转过身去,只觉得阳光略刺眼,连递过来的手机都闪着金光。
她死了。
她试图把他捅死了,但她那么弱,所以也只是被捅死了而已。
其实也不算惊讶。
她本身就是个很傻的人,做出为了儿子去死的事并不奇怪,哪怕她很瘦小,哪怕她什么都不懂,哪怕那个人是他丈夫,伤害了她的宝贝,她就拼命。
或者哪怕拼不过,她也要为儿子争取先机,拉他下水,因为曾经认错过儿子,她内疚自责,她说,我不是因为他温柔喜欢他,我只是以为那是你才喜欢他。
她仓皇失措,她无法道歉,于是她只能用生命做给他看。
他很少跟她说话,他是男孩子,他喜欢很酷的话题,而她除了那堆化妆品包包什么也不懂,他不蔑视她,但他也不特别爱她。
孩子天生是要分离的,你不能指望,他会为了那些所谓的爱情更体谅或者更爱你,哪怕你尽力了,他还是会越走越远,你们的缘分,也只是你站在原地,目送他越走越远。
喉咙有点痛,但是他最终只是啊了一声。
“是我害死了她。”他很冷静地安慰延江,没有再听那些关于他母亲试图杀害父亲,但是被父亲杀害的细节,那句他身上没有伤痕让他疼的要炸开,“与你无关。”
这场悲剧,与谁都无关,他们都是无辜的,只有他不是。
如果他不是个任性少爷,自以为能得到一切,那么云默不会和他在一起,如果他不是猖狂地以为,所谓是爱情大过天,那么他也不会和父母闹翻。
甚至,如果他不执拗地想着从这虚无之地回来,那么一切也很好,她会有一个依赖她的儿子,陆嘉泽会有一段过去的感情,大家会都很好。
其实本来,一切都可以不发生。
陆嘉泽回来的颇晚,连席远都上来了。
他猜的没错,陆嘉泽真的去了城东那家店,给他买了衣服。
衣服他没穿,但是他猜,应该不太合身。
林晚把他养的胖了点。
装衣服的袋子被扔在地上,好几个人都踩在了上面,沈意有点心疼。
陆嘉泽一进门就被几个人按住了,懵头懵脑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想干什么。
“催眠,为什么催眠?”
他很迷茫,俊美的脸上十分委屈:“干嘛给我催眠?”
花了大代价弄来的催眠师,最后居然没用上,陆老先生少不得不甘心了。
沈意这次没再拒绝。
“你也想我忘了吗?”陆嘉泽瞪大眼睛,脸色通红,像是被伤害的孩子,“你不是答应……”
他喃喃了答应半天,最终也没有把下半句说出来。
并没有人真的给过他承诺。
“我以后不再喜欢你了好不好?”沈意想,一定是他眼睛里的某种森冷镇住了陆嘉泽,后者开始软语哀求,“我明天就结婚,男的女的是人是狗都可以,我绝对绝对不喜欢你了好吗?”
“我可以发誓,沈意沈意,我不要忘了你。”
“你不相信我吗?你觉得我做不到?”
沈意摇头。
陆嘉泽的表情一寸一寸地灰了,他并不是个多软弱的人,居然忍不住抽噎起来,眼睛里盛满了绝望。
“骗子。”他轻声呢喃,突然就激动起来,剧烈的挣扎之下,连长鸣都差点没按住,“我□□大爷,你知道我做不到你还这样对我?我真想把你心挖开了,你是石头吗!”
秀气的脸狰狞成一团,上面却是湿漉漉的。
“沈意沈意,我喜欢你啊,别这么对我。”
他挣扎不过长鸣席远与延江的控制,只是伸出一只手来,拼命拼命地往前,想要抓住什么。
沈意怔怔地看着,一动未动,陆嘉泽的手指距离他,始终有段距离,后者焦躁起来,摁住他的延江比他还焦躁,简直受不了了,拖住他就往外去,却又在门口被陆嘉泽扒住门框,再不松手。
“你不要这么……贱好不好啊?他又不喜欢你。”延江苦口婆心,用力抹了一下脸上的汗,这可笑的拔河运动中,另一方扒在门框上的手已经溢出了血。
那些血逐渐增多,连木制的门框都染红了,延江抖了抖松了手,于是另外一只伸在半空中挣扎的手,渐渐地就缩短了距离。
二尺、一尺……
沈意往前走了一步,陆老先生拦住他。
“你要干什么?”陆老先生说问,他的眼睛冰冷,深处却有种垂垂老矣的悲凉,“你真的要吗?沈意你负责的起吗?你能生孩子呢还是能真的对他好呢?”
沈意慢慢地摇头。
他只是恍惚了,他居然以为,幸福离他就一步远了。
“他忘了你,但你们还可以见面啊,以后当朋友处就好。”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到底怎么了,陆老先生脸上有着悲悯,“你也不爱他的,这对你也非常好吧?”
当然很好啦,陆嘉泽是他同学,他们可以见面,混熟了以后,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吵架,他不用再担心无法回报陆嘉泽了,他那矫情的罪恶感会被完美取消,他甚至再也不用担心,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他灵魂深处。
只是那个为他披荆斩棘的人不见了罢了,可是这有什么呢,他已经回来了,他是沈意,他总会自己强大起来的,他并不需要别人的保护。
他突然就想了陆嘉泽那只猫,之前搜刮了无数遍记忆的缝隙,他都想不起来那只猫叫什么,可是现在他突然想起来了。
想起那只趴在窗台上叫装备部的猫。
以前,有人跟他说,有些事,在你临死的瞬间你才会想起,他却不知道自己哪部分死掉了。
“沈意,沈意……我不想忘了你啊。”陆嘉泽哀哀地叫着,像是曾经的后勤部,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徒劳地挣扎着,却站都站不稳。
沈意静静地看着他。
陆嘉泽一寸寸地松开了抓着门框的手指。
“妈的。”满是血的手指捂住了眼睛,陆嘉泽似乎是笑了,“虽然你是个混蛋,但是我居然还是想……既然这是你的愿望,那我就替你实现吧。沈意,你的每个愿望,我都会满足你。”
他没有再说话,顺从地被他们拽走了,他对待感情的姿势从来都称不上潇洒,这次却很干脆。
画殇师说,这么急促地回来,可能身体会受影响,沈意不以为意,等他看到到自己衣服一片红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他的痛感变迟钝了。
“你也可以忘了。”转回来的延江建议,满眼惊惶,帮他堵住嘴巴里的血,可是那些血却越堵越多,于是沈意干脆退后了一步。
“不需要。”他含糊地拒绝。
陆嘉泽可以忘了,他不可以。
曾经有个人披荆斩棘地来救他,一诺千金,赴汤蹈火,这个人这些事,他该记着。
只是五年前,他进入虚无之地,他一无所有;五年后,他回来了,他还是一无所有。
他终将一无所有。
无论是那个爱他的女人,还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