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2年,秋,乌江。
一名白衣飘飘,丰神俊朗的秀美男子正矗立在乌江沿岸。
身后,三十万大军尽已远去,只有他还迎风观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看着被鲜血染红的一片江水,瞳孔在顷刻间变换了数种情绪。
一具魁梧壮硕的尸体缓缓浮上水面,他铠甲破损,浑身猩红,光是致命之伤就多达上百处。
然而真正能令他停止战斗的,却是颈脖处那一道自己划下的剑痕。
浮尸所过处,鱼虾尽皆退避三舍,不一时整个江心都已成空。
“看来,霸王即便只剩下一具躯壳,余威也依旧能够震慑万物。”
这时,男子身旁传来了一道稚嫩童声。
侧目看去,见来者是一个身穿粗布的八九岁小牧童。
“若这尸体被汉军那几个无用之辈拿去领功,未免也太过糟蹋。所以我只能略施法术,让尔等全部沉溺于虚幻之中。”
男子:“能迷幻数十万大军,以及当世最强的两位雄才,想必阁下并非凡人吧。”
“不愧是张良,其实说到最强,我观汉军之中无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张良:“我不过是口舌之能罢了。”
“不!你才是世间最可怕的凡人,因为你懂天!天下大势就如这江水一般,无论潮起潮落还是奔流方向,都有其完整的规则与轨迹。
只不过,江水可见,而运势却不可见。除非……是天神!
你将刘邦从籍籍无名之辈一路带到统一天下的皇者,这中间只要任何一步走错,汉军都将土崩瓦解。
可奇怪的是,无论刘邦兵败还是弃城,虽然磕磕绊绊,却始终都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一条被重重迷雾围绕,四面都是通往黄泉,只有尽头才是最高巅峰的唯一道路!
你不仅是几千年来第一个发现此路的人,更可怕的是,你还能一眼看穿它的全程。
这条路既已被你们开辟,今后应该会变得很是热闹。
春秋已逝,七雄尽陨,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启了,作为贵族势力最后荣耀的楚霸王,生前若是知道有本神亲自给你收尸,想必也会是另外一种心情吧。”
他的样貌虽为孩童,可言谈举止却无一不是尽显大气与从容。
见他将项羽的尸体扛在肩上,张良竟忍不住好奇:“你既然是天神,又为何会对违抗天下大势的项羽如此看重?”
“因为他最后明白了……天亡我,非战之罪!
有这种觉悟,可是很不容易的。就连比他更为厉害的蚩尤与夸父,在被我杀死前,也依旧顽固的很,使得本神不得不屠戮他们全族……以致于被神界治罪,贬落凡间。”
张良心中一震,还未来得及思索,眼前牧童已化作一道金光腾飞而去。
时光悠悠,不觉间尘世已过去了四百多年。
牧童的样貌,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这次他来到的地方,叫作五丈原。
秋风萧瑟,星落原野,每次有大英雄命陨,他都会亲自前往祭奠。
这些人虽是肉体凡胎,可无论心性还是斗志,都令身为神的牧童极为赞叹,仿佛他们与自己的差距,仅仅只是力量之别而已。
然而这一次在五丈原上,牧童的心情却与以往大大不同。
那具令三军恸哭,令全蜀哀悼的遗体,诸葛孔明。他是一个逆天者!
逆天而为的愚人亘古不绝,从蚩尤妄想战胜黄帝,夸父妄图追逐金乌,再到千千万万阻碍历史推进的凡夫俗子。
他们无论多么意气风发,最后也总逃不了天命的无情碾压、
可任何人都知道,诸葛孔明不是凡夫俗子,隆中一席话,已定三分局,他与张良一样,对天意了如指掌。
既然他能看见历史即将奔赴的方向,那又是什么在催使着他孜孜不倦的与天抗争,直到油尽灯枯?
牧童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但从这一刻起,他的心境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孔明亡后五十年,三国重新归一统,
任谁也想不到,在短暂的安定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八王之乱,五胡乱华。
神州陆沉,天下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黑暗与大混乱。
京口的长江岸边,一支数千人的队伍精神焕发,他们领头是一名沉稳而内敛的中年大将。
大将的名字,叫作祖逖。
常年的战事与流离,让祖逖才过中年便已是白发丛生,沧桑尽显,
可尽管如此,他明朗的双目中也依旧充满着信心与斗志,完全没有一丝老态与消沉。
不一时雷声阵阵,大雨倾盆,众人拍击船楫,高唱着战歌,波涛仿佛被踩在脚下,天地都要为他们的气势所倾倒。
丝毫看不出这是一支被朝廷猜忌,被皇帝无视的北伐大军。
祖逖在即将临岸的时候,回身看了一眼。
牧童就站在江面,脸上带着愠怒与遗憾。
这些人类的情感,他作为天神,是绝不可能会拥有的。可人间的几千年,似乎已使他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
出战前夜,牧童便已告知了祖逖最后的结果,以及未来三百年的历史走向。
北伐虽然能取得一定成绩,但无论多少次,结果都只会是功亏一篑,无疾而终。北盛南衰,天下最后都将归一于北方势力。
要建功立业,只能顺应大势,离开割据一方的晋国,去北方中原另寻前程。
之所以向祖逖泄露天机,是因为牧童发现自己竟然对这个人产生了好感,或许是他身上有着与诸葛孔明相同的特质吧。
他不希望再一次看到出师未捷身先死,这些英杰的抱负与才能,应当为推进历史的前进做贡献。
祖逖知道了他是天神,也确信了他的预言。
可是,他仍旧义无反顾的出发了。
“明知结局,却还是一头陷入其中。凡人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带着这个问题,牧童继续游走着世间。寒来暑往,南北归一,四百年岁月弹指瞬间。
在经历了盛唐的空前繁荣之后,帝国迎来了最具毁灭性的一次打击:安史之乱!
唐肃宗至德二年,睢阳城。
鏖战数月,城内六千士兵依旧牢牢守护着这座大唐的要冲之地,即便他们的敌人,是数量约为二十倍的安史叛军。
浩浩荡荡的叛军如铁桶一般将睢阳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磕的头破血流,攻城方法也已全部用尽,可却始终无法冲破这区区六千人的防线。
叛军们已经无计可施,如今只能等,等到时机变得成熟。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在被围城的情况下,睢阳的所有物资都在有去无回的急剧消耗着。
渐渐的,粮食终于用尽了,这对于几千守军以及城内数万平民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饥饿,是所有人的噩梦。一个即将被饿死的人,就连最后一丝人性都能摒弃的一干二净,更遑论担当大任了。
在叛军们看来,睢阳,已经到了破城的边缘。
然而时间过去了一天又一天,他们迎来的,却依旧是守军们极烈的反抗与厮杀。唐军不仅没有饿死,反而更加勇猛威武,这莫非是有神助?
叛军们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居于高空的牧童,却将这城内触目惊心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残骸遍地,沸水翻腾,满城尽是炊烟袅袅,肉香四溢。只不过他们正在煮食的,是人肉。
一个多月前,城内的老鼠爬虫以及树皮被啃食殆尽之后。身为御史中丞的张巡,竟毫不犹豫杀掉自己的爱妾,用以分给众军食用,
随后为了稳住军心,太守许远又相继杀掉了所有仆役,尸体一并拿来充饥。
在接下来三个月里,士兵们先是吃光了自己的亲人,接着是满城百姓,然后是伤残士兵,疆场战友……
到十月份,睢阳恶臭冲天,灾疫肆虐,已彻底沦为了人间地狱。
然而更令人绝望的是,他们的超脱极限的坚持,依旧没有等来任何援军。
城破的那一天,叛军们才发现,原本近十万军民的睢阳成,最后竟被吃的只剩下了区区几百人!
看着他们如行尸走肉般被敌军俘虏,接着全部化为刽子手刀下的亡魂。
牧童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大漩涡,许多从未有过的情感一时全部涌上心头,好似要将他彻底淹没。
作为天神的他,一时竟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情绪去从中解脱出来。
“孔明已看清天命,却为何要抗争到底?”
“祖逖明知大势所在,为何又要一意孤行?”
“睢阳一城连百姓都被吃的干干净净,他们又是在守护什么?”
想的越多,牧童就越是恐惧,因为连他也不经对自己信奉的一切产生了质疑。
如果天的存在若是还有别的意义,那天神又是为何而生?
五百年之后,牧童的邢期已经结束,他终于可以再次重返天界。
然而在临别人间之前,他却感到了一股深深的迷惘与惆怅。
这么多年来,他的心已经装下了太多不属于天界的东西,
天界神瑾庄严,圣洁肃穆,所有的神都是世外尊者,心遨九天。
相隔数千年,牧童觉得那地方竟已是无比的冰冷与陌生。他知道,即便自己的躯体得到飞升,灵魂也终将滞留人间。
他还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答,哪怕继续作为旁观者,被放逐在凡尘直到永远。
但是天命不可违,他作为神,今生注定只有“孤独“这一个归属。
最后一日,牧童终于恢复原型,他变成了一条带翼的飞龙,在天帝的传唤下,向着天际腾升而去。
然而,它并没有飞往神界,而是加快速度冲向了无边银河,最后在灿烂的星辉之中化作一道亮光,从此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