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头放下捏着字条的手,随意看向一个摄像头,沉声对另一边的米雪儿说道:“给我一些时间。”
“嗯?”
“我想独处一会。”他的语速很慢,慢的像是陷入了回忆构成的泥潭:“就一会,谢谢了。”
这种近似恳求的语气,让屏幕另一边的米雪儿轻轻咬住了嘴唇,须弥之后才开口柔声说道:“好得。”
然后她又紧接着补充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在这里,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
“喊我的名字好吗?”
交待完之后,不等烟头的回应,米雪儿赶紧切断了通讯和主屏幕上的监控影像。
因为失去了最大的光源,驾驶舱里又黯淡了下来,米雪儿缓慢把双腿挪到了椅子上,伸长脖子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
这个环抱双腿的动作给了米雪儿身体足够的温暖,可她的心还是感觉到有些冷,因为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替代烟头心中的那些影子。
其实米雪儿自己也很清楚,她会成为烟头最珍贵的回忆之一,但光成为过去时怎么能满足她?
她要的是现在,要的是此时此刻,而不是什么午夜梦回的主角。
不知道在这个相对黑暗的空间中过了多久,身后响起的开门声让米雪儿抬起了头,用力擦掉了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积聚下来的泪水,摆出自认最完美的表情转动椅子迎向门口:“亲……”
“昂?”站在门外的克洛伊一脸茫然得看着米雪儿,迟疑了几秒后才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是我,洛林小姐,是我。”
为了缓解尴尬,他左右看了看,指着烟头所在的副驾驶位置对米雪儿问道:“烟头先生呢?”
“在货仓。”意兴阑珊的米雪儿转回了椅子,举起胳膊摆了摆手掌。
生存的压力让克洛伊用了不到零点一秒的时间便想明白了烟头去干什么,赶紧丢下一句话,也转身跑向了货仓:“那我也去准备一下。”
刚刚套好了装甲内衬,正在货舱里来回行走,为装甲的第一次穿着进行初始化设定的烟头,突然听到身后舱门打开的声音,应声回头看到克洛伊一脸虚汗的站在门口,脸上一副得脱大难的庆幸表情。
克洛伊刚喘匀了气,就看到货舱里多了个古怪的身影,对方上半身在满是肌肉纤维的黑色紧身衣下显得粗壮了很多,相应的腿就在庞大的上半身影响下变得又细又短。乍一看跟一头被剥了皮,肌肉暴露在空气中,直立行走的秃头黑猩猩似得。
“烟头……先生?”他看着那个仿佛是浑身上下都是由纠结的肌肉构成的人形怪物,有些迟疑得不敢去确认对方的身份。
还是烟头主动摘下了面甲,对克洛伊扯起嘴角笑了笑:“是我。”
“你可真是吓到我了。”克洛伊用手拍了拍胸口,他走进货仓中的脚步还是有点迟疑,慢慢腾腾的走到了烟头身边。
因为距离接近了的关系,他看到烟头身上那些仿佛是肌肉一般的装甲,外表其实还有一层类似皮肤一样的透明材料覆盖着,而在装甲的表面,也有很多同色的类似神经接口一样的东西存在着。
“这是什么?”出于对机械的痴迷,克洛伊习惯性的伸手想要去触碰一下装甲的表层,却突然意识到此时不是在他的工作室,连忙有把手放了下来:“抱歉,我,我知道自己的习惯。”
“没关系的。”烟头主动把手递到了克洛伊面前,好让他能仔细看到这身装甲的细节:“这是曾经帝国出产的幽魂装甲。”
“幽魂?”克洛伊伸手覆在了烟头的小臂上,压了压发现这装甲如他想象一般,是由某种类似人造肌肉的结构制造出来的,手指压下去感觉很有弹性,而外面那层透明的材料则给人一种滑腻的感觉,却又不像是他想象中的类似粘液一样的玩意。
“嗯,这只是装甲的内衬。”烟头看向克洛伊身后的打开的箱子,接着解释道:“当然它也可以独立穿着。”
此时克洛伊已经从那些像是肌肉纤维一样的装甲表层的缝隙中,看到内里还有一些类似外骨骼的结构在闪烁着金属的特有辉光,他顺着这隐藏在下方的脉络看过去,轻轻转动了烟头的手腕。
在烟头的配合下,他看到了手背位置有着类似用来加强打击效果的六角形金属钉,以及手背上像是掌骨的结构。
他回头看了眼烟头示意的箱子,那里有一些看样子是附挂装甲,却又很复杂的东西被挂钩固定在箱子里。
做为资深工程师,尤其是又是模块化的星舰工程师,克洛伊一眼就能从那些装备中辨别出附带的生命维持系统,以及装甲板和像是武器接口一样的东西。
接着他又绕到了烟头身后,在那里看到了银白色的贴合脊椎的一排同样是六角形的金属构造,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条趴在烟头身后的节肢动物,那些密密麻麻的细腿构成了肋部和胯部的加强支撑系统。
“这是帝国的设计吗?”克洛伊伸手压在了那构成脊柱支撑的金属上,伴随着手指从温热如同人体皮肤的金属上划过,那金属的表层仿佛也感受到了指尖的压迫,散发出如同磷光一般的细小波纹。
“嗯,帝国的设计。”烟头被克洛伊的手指摸得很不舒服,忍不住扭动了一下避开克洛伊的手指,咳嗽了一声后说道:“它是与我的皮肤直接相连的。”
这句话的隐台词,便是此时这身装甲的外层,便等同于烟头的皮肤,克洛伊这么一摸上去,就跟触碰烟头的皮肤没什么两样。
“啊。”克洛伊瞬时就明白了烟头在说什么,连忙后退了半步,微微偏头错开视线不去看烟头的装甲,低声道歉道:“抱歉,我……”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烟头此时已经转过了身,正用有些愠怒的眼神看向他。
此时克洛伊的视线错的更开了,他觉得自己光是盯着这身装甲,都有种在看赤身裸体的烟头的错觉。
而他也把烟头的愤怒,理解成了是对他视线冒犯的应激反应。
正在他考虑该如何道歉时,却听被他一直这种小心翼翼又唯唯诺诺的卑微样子,激怒的烟头开口说道:“克洛伊·克拉克,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想去了解,因为那对我来说都算是噩梦。”
烟头盯着唯唯诺诺的克洛伊,记忆中闪现出的那个自信满满的星舰工程师的影子仿佛与面前人并不是一个人:“可我很清楚的知道,能从那种环境中脱身出来,并且活着站在这里的人绝对不应该是这样一个软蛋!”
‘软蛋’这个词就像是一枚尖锐的棘刺,深深的戳进了克洛伊的自尊里,那上面的倒钩还在随着克洛伊的呼吸,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让他忍不住攥起了双拳。
这个小动作被烟头看到了,所以烟头接着又对克洛伊说道:“我知道你有些东西无法忘怀,但这并不能称为你消沉下去的理由。”说到这里他突然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刚说出口的话:“不,这不应该是消沉,也不该是懦弱,因为一个胆小鬼是不会登上这条船的。”
“你是要寻找真相不是吗?”
所谓的‘真相’,又一次戳中了克洛伊脆弱的神经,多日来积聚下来的怨气就像是一个被充满了的气球。
它在此时突然就爆开了,淹没了克洛伊的理智和内心的怯弱。
“我才不要什么该死的真相!”他突然抬起头,圆睁着眼睛瞪着烟头,额头绷起来的青筋和心脏一起跳动着,把过量的肾上腺素运送到了大脑中,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视野都被扭曲到了另外一个维度。
眼前的人再也不是那个能依靠的队友,那张被黑色材料包裹了四周的面庞,也扭曲着化成了一张张他熟悉的脸,那些面孔上的表情无一例外都是轻蔑和嘲笑,最终汇聚成了一张令他厌恶无比的表情,如同面具一般悬挂在了半空中。
“什么真相!我才不想!我只想活下去不行吗?我只想脱离这些该死的麻烦不行吗?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我,我他妈想回家不行吗?”
愤怒的咆哮突然停下了,如同被突然砍断的绳索,克洛伊双手慢慢盖住了自己扭曲的脸,呜咽的声音从后面传了出来:“可是我现在连家都没了……我只想回家……”
“你这种人,怎么会理解我的想法……”
那声音因为被手掌所阻隔,显得有些发闷。
而正是这发闷的感觉,才体现出了克洛伊此时的求而不得的心情。
他其实只是一个小人物,是组成了这个庞大社会的万千个体中的一个微小的环节罢了,或许他有一份值得别人羡慕的工作,但这只是为那渺小却又卑微的愿望所服务的。
听到克洛伊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声,烟头也沉默了下来,他本来想要用言语去激发克洛伊的活力和内心的愤怒,让他变得有精神一些。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保持着这种状态的家伙往往不是第一个死,就是拖累着队友一起踏入地狱。
可烟头没想到的是,克洛伊的愤怒确实被言语激发出来了,却起了反效果。
跟着沉默了半晌,最终他还是开口对克洛伊说道:“抱歉。”
他伸手呼出了装甲的操控界面,暂时中断了初始化进程,走到一旁拉出一个装备箱拽到两人中间,自己先坐了上去,又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克洛伊也做过来。
“我没想过要伤害你的。”烟头左右看了看,伸手把外套拽了过来,从里面掏出了自己的烟,对正用胳膊擦眼泪的克洛伊示意了一下:“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