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摇头道:“这些权贵可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其中端倪,任由我们切割?”
“他们反叛本身就是因为利益受损,若我们再行此法,恐怕各地都会反叛。”
陈景恪说道:“如果百姓主动离开他们呢?”
李世民愣了一下陷入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是说……争取民心?”
陈景恪颔首道:“百姓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有那么多高大上的追求和理想,谁给他们饭吃谁对他们好,他们就跟着谁。”
“之前十几年高句丽为了与大唐对抗,拼命压榨民力,百姓们本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个时候如果大唐表现出足够的善意,百姓自然会主动选择帮助谁。”
“比如免除所有税赋三年,我相信饱受徭役之苦的高句丽百姓会很感激陛下的。”
李世民连连摇头道:“不行,辽东四郡重建需要做的事情太多,若免去他们的徭役,这些事情由谁来做?”
陈景恪说道:“花钱雇人去做。”
李世民反问道:“你可知道若全部花钱雇人需要多少钱粮?而大唐的岁入又有多少?”
陈景恪不知道重建辽东四郡需要花多少钱,但想来是不少的。
大唐此时的岁入他倒是听说过,只有区区四百多万缗钱粮。
这点钱对一个大一统帝国来说,真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幸好初唐采用的是府兵制,军人自备军械粮草,朝廷不需要负担军饷。
还有就是官员俸禄,只有京官才有俸禄,地方官都是分职田。
所谓职田就是在每一个行政区,划分出一部分田地作为衙门的田产。
这块地上产出来的粮食,该衙门所有官吏的俸禄、一年开销等等皆来源于此。
也正是因为不用负担军饷和官员俸禄这两大块,朝廷的财政才没有破产。
幸好大唐战斗力强大,每次发动战争不但不赔钱,反而能获取大量的战利品。
这些战利品既可以用来安抚奖赏将士们,又能补贴朝廷缺口。
但即便如此,日子过的也是紧巴巴的。
以这种财政状况,花钱雇人建设辽东就是开玩笑,根本不可能。
然而陈景恪既然说出了这个提议,自然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圣人忘了,棣州的海盐,还有琉璃……有此二者在,每年可轻松为朝廷带来千万缗收入。”
“有了这些钱,花钱雇人重建辽东并非不可能。”
李世民这才反应过来,他把海盐和琉璃给忘了。
其实也不怪他,这两样都是新玩意儿,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把它们给忽略了。
尤其是琉璃,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始生产,他想不到也很正常。
但经过陈景恪这么一提醒,他顿时就反应了过来。
有这两样东西在,朝廷就不缺钱了啊。
他不禁回想起李安期送来的奏疏,今年棣州共开垦盐田九千亩。
因为是第一年一切都不熟悉,产盐量不是很足,平均每亩只产盐四百一十八斤。
听听,这叫什么话。
产量不足,只,四百一十八斤。
九千亩就是三百七十六万两千斤。
这可是盐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且还都是上好的精盐。
李安期的奏疏还特别提到,最早开垦的盐田,亩产可达一千馀斤。
如果所有盐田都能达到这个产量,那简直不敢想象。
且九千亩盐田远远不是极限,而是一个开始。
根据考察,棣州、青州等环渤海诸州郡,可开垦盐田数量超过百万亩。
也就是说只要有人有钱,再给一定的时间,大唐就会多出一个铸币作坊。
至于琉璃,这个东西就不用多说了。
可以说有了这两样东西在,朝廷该发愁的是如何把钱花出去才对。
那么,陈景恪提议免除高句丽所有人三年赋税徭役,完全是可行的。
需要人干活了花钱雇佣就行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不过并没有当场就作出决定。
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和群臣商议才行,就算真要这么做,也要有具体措施。
于是他对陈景恪说道:“还有什么想法吗,一并说出来吧。”
陈景恪知道他已经有了想法,就不再提这件事情,转而说道:
“我调查过,现在高句丽最缺的就是粮食,这次战役我们缴获了不下百万石粮草。”
“再加上从中南半岛运送过来的大米,足足有一百六十万石。”
“我建议这些粮草就不要再运回去了,就地分发给高句丽百姓。”
李世民说道:“从上到下的官吏都是他们的人,粮食能不能分到百姓手里尚未可知。就算分下去了,恐怕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你出钱我请好,这种事情并非不可能发生。
陈景恪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说道:“所以这就是怎么发的问题了。”
李世民问道:“说说你的想法。”
陈景恪说道:“让军队和忠于大唐的人来发,高句丽总共才不过四郡之地,咱们一个郡一个郡的来,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发完。”
李世民皱眉道:“两个月后辽东就进入冬季了,我们必须要在此之前撤走。”
陈景恪说道:“那我们更应该在两个月内做成此事,彻底稳住高句丽的民心。”
接着他解释道:“高句丽的遗老遗少们,必然会趁着这段时间串联起事。”
“若我们不能提前稳住民心,那明年天气转热之后,高句丽必然会叛乱四起。”
“所以,必须要在大军撤退之前,为后续打好基础。”
李世民若有所思的道:“此言有理。”
陈景恪心道这何止是有理啊,而是前世发生过的事情。
唐高宗时期大唐终于灭了高句丽,但高句丽人反复叛乱。
再加上新罗从中作梗,耗尽了大唐的心力,最终为新罗做了嫁衣。
嗯,薛仁贵就是率军平叛兵败,才获罪流放。
这一世绝对不能再让这种情况发生,必须要尽快稳住民心,或者说要及时把高句丽的百姓和权贵进行切割。
失去了百姓支持的野心家们,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陈景恪继续说道:“仅仅是给好处还不够,必须要在思想上进行同化。”
李世民惊讶的道:“思想上同化?”
陈景恪颔首道:“是的,从思想上对他们进行教化改造,如此才能一劳永逸。”
李世民饶有兴趣的道:“如何个改造法?”
陈景恪说道:“高句丽以及辽东诸国,其实都是箕子的后人,说起来也是华夏一脉。”
“只是这些国家的权贵出于私心,有意向百姓隐瞒了这一点,以至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大唐作为华夏正统,自然有权力和义务寻回这些遗失在外的子民。”
“我们可以将箕子和辽东简史写下来,让所有百姓知道此事。”
“刚才不是说要免除徭役赋税,分发粮食吗?”
“有个前提条件,必须把箕子和辽东简史学会了才可以免税,才能领取粮食。”
李世民质疑道:“以利益相诱,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可此法真的有用吗?”
陈景恪胸有成竹的道:“那要看箕子故事和辽东简史怎么写了,如果和史书一般写的生涩难懂,那确实不会有效果。”
“如果写成精彩绝伦,传唱度非常高的话本故事,那效果会非常的好。”
他再次提笔画了一个圆,然后用一道横线把圆切割成两半,道:“这个圆就是人生,由两部分组成。”
“一为生理需求,就是吃饱穿暖、呼吸空气等等。”
“一为心理需求,当吃饱穿暖、生存有了保障,就需要精神上的享受。”
“何谓精神享受?音乐、书籍、绘画、宗教等等都是精神享受。”
李世民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确实很有道理。不过他并没有出声打断,而是任由陈景恪继续往下说。
“当前百姓们的肚子空空荡荡,精神上也同样处于饥渴状态。”
“任何一个具有传唱性的故事,都会被他们拿来反复传播。”
“只要我们把箕子故事和辽东简史写的精彩一些,百姓们就会它当成精神粮食吃下去。”
“他们不光自己吃,还会和别人分享。当传唱这个故事的人多了,潜移默化之下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更何况此事本来就是真的,我们只是略微加工了一下,让真实故事变得更加精彩罢了。”
“如此多管齐下,当能尽收高句丽民心。只要民心向唐,那些权贵和官僚掀不起什么风浪。”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你还忽略了一点,高句丽的读书人。”
陈景恪有些不解的看着他,这和读书人有什么关系?
李世民说道:“读书人比较看重气节,对于亡国,他们心中的屈辱感才是最强烈的,这种屈辱感会趋势他们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情。”
陈景恪想了想也不禁点头,虽然历史上不缺那种饱读诗书的伪君子,可也同样有许多敢为了心中道义赴死之人。
而读书人又恰恰是当地比较有名望的人,能影响许多基层百姓,如果他们生事确实会很麻烦。
所以不管承不承认,想要彻底把高句丽消化,都必须熬稳住他们。
李世民继续说道:“箕子后人这个说辞,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他们不再是亡国之人,而是重归华夏。”
“有了这个台阶,很多读书人就能心安理得的转投大唐。”
陈景恪也是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不禁佩服的道:“陛下英明,某受教了。”
以上那些方法,都是他在征高之前就开始思考的,一直到最近才确定下来。
李世民只是听他说了一遍,不但完全理解了其中的意思,还能发现他这个创始人都没有想到的地方。
要知道他是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才想出的这些法子。
李世民身处这个时代迷局,却依然能看到这么多。
这种政治眼光和指挥,他一辈子都学不来。
话题说到这里,李世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一个比较复杂却又很容易事先的计划。
直接对高句丽人进行切割,必然会引起权贵和官僚阶层的反弹。
大家都不是傻子,很清楚这种切割的后果。
那么就反其道而行之,让百姓主动离开他们。
这样他们想反抗会变得更麻烦,暴露的风险也就更大。
切割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实现高句丽驯化治理,彻底把这个国家纳入大唐的统治范围。
那么对待权贵和官僚阶层也不能一棒子全部敲死,而是从内部对他们进行再次切割。
“与大唐亲善者用之,中立者拉拢之,仇视者迁徙之,敌对者剿灭之……”
“如此剿抚并用教化兼行,方才能彻底消化高句丽,使其不能再死灰复燃。”
又一次会议之上,李世民乾纲独断拿出了整套的治理计划。
长孙无忌、杨师道等人,包括军方的李绩、张亮等人,无不为之震惊。
等反应过来,长孙无忌连忙道:“圣人万万不可啊,若免除三年赋税徭役,辽东四郡该如何建设?”
杨师道附和道:“是啊,请陛下三思。”
其他人也纷纷出生,基本都是这个意思。
总不能从关内征发徭役来建设辽东吧?那样还不天下大乱。
李世民却霸道的道:“此事我自有办法,不过此时不方便说,待回到长安你们自然知晓。”
“圣人,这……”长孙无忌还想再劝。
李世民却直接打断他,道:“辅机无需多言,我意已决,你们照此执行便可。”
多少年了这还是第一次,长孙无忌表情一僵,连忙道:“喏。”
与此同时他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陈景恪的身影,必然是他给圣人说了什么。
可是他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填补三年不征税收徭役带来的缺口?
关键是,皇帝竟然为了他凶我,这才是最不能忍的。
我才是天子第一心腹,谁都不能抢。
他目光闪烁的退到一旁,脑海里已经在酝酿,该如何夺回皇帝的信任。
其他人见长孙无忌都被训斥,就更不敢说什么了。
换成以前他们肯定会继续出来劝谏的,可现在李世民挟覆灭高句丽的威势,无人敢再直视他。
且他们明显能察觉到,灭亡高句丽之后皇帝变了,或者说找回了当年那种英明果决。
面对这样的贞观圣人,群臣无不膺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