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李世民要见自己,陈景恪并不奇怪,只是他以为李世民见自己是为了询问李明达的身体情况。
只是到了皇宫才发现并不是。
李世民只是略微询问了一下李明达的情况,就转而问道:“对征讨高句丽你有何看法?”
陈景恪很是惊讶,道:“圣人说笑了,我只是个医师而已,哪懂什么军国大事。”
李世民表情非常严肃,道:“我知道你是个心有沟壑之人,只是洁身自好不愿踏进这个泥潭而已。”
“今日也无外人,你就老实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不论对错皆无关系。”
这……李世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陈景恪知道自己不说点什么不行了。
斟酌了一番之后,他才说道:“高句丽必须要打。”
李世民道:“哦,说说为何必须要打。”
陈景恪回道:“高句丽国祚悠长,该国之人对国家的认同感非常强……”
“和中原王朝征战无数次,虽然几次处在灭国边缘,却都坚持了下来。”
“某些时候,他们甚至能在和中原王朝征战时占据一定的上风。”
“前汉的辽东四郡,现在几乎都被他们侵占,尤其是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失败,更是给了他们骄傲的资本。”
“据我所知,他们把征辽阵亡将士们的尸骨堆砌成京观。从小看着京观长大,他们对中原王朝不可能有敬畏之心。”
“荣留王之所以臣服大唐不是他老实,而是隋炀帝三征高句丽耗尽了他们的元气,使得他们无力外扩。”
“经过三四十年的休养生息,他们已经恢复了元气……所以迫不及待的开始了扩张,支持百济攻打新罗就是最好的证明。”
“尤其是掌握军政大权的渊盖苏文,更是野心勃勃之辈。如果大唐不能趁他立足未稳打痛他,那么等他完全掌控高句丽,该头疼的就是我们了。”
“所以高句丽要打,还必须要尽快动手……渊盖苏文弑君就是最好的理由。”
李世民颇为惊讶,他知道高句丽野心勃勃,却从未如这般从历史角度看待这个问题。
听陈景恪这一分析,倒是让他对高句丽这个国家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说的好,只可惜如此简单的道理,朝中却有人看不透。”
陈景恪说道:“他们不是看不透,而是不想冒险。中原王朝数百年都没能灭掉的国家,他们不信圣人就能灭掉。”
“更何况还有隋炀帝的前车之鉴,大家就更不想冒险,维持现状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事情。”
“殊不知,太平不是妥协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李世民忍不住击桉赞道:“说得好,太平从来都不是乞求来的,而是靠武力打出来的。”
“若无我大唐将士南征北战,平定突厥西域,哪有现在的太平天下。”
陈景恪话锋一转,道:“但群臣的担心也不无道理,高句丽确实是一个很强的国家,想要打败他很难。”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圣人需要想清楚高句丽的优势所在,制定切合实际的战略目标,方才能发动这一战。”
李世民听出了他的话外音,道:“哦,你认为我此战不能胜?”
陈景恪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此战能胜,以大唐军队的战斗力,又是陛下亲征,大胜可期。”
“但想灭其国很难,更大的可能是打下高句丽的几座城池,消耗他们的国力。”
他是根据前世的历史记载来反推的这个结果,到也不全是胡诌。
李世民眉头皱起,很显然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桉。
陈景恪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就说道:“而且我也觉得圣人并未做好完全准备。”
李世民并未生气,而是问道:“你以为我哪里没准备好?”
陈景恪回道:“首先圣人对进攻高句丽的战略计划上不甚清楚,或者说你的计划并不能完全发挥出大唐的实力。”
“我斗胆猜测一下你的战略计划,必然是水陆并进,你亲帅大军从陆地发起进攻。”
“然后派遣一支水师从海上登陆攻击侧翼,最后两军在某一地点合兵一处,一举灭亡高句丽,可对?”
李世民眼皮子直跳,这确实是他的计划,竟然如此轻易就被陈景恪给猜到了。
别看只是两三句话,没有细节。对于真正的用兵高手,有这几句话就足够了。
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道:“继续说。”
陈景恪仔细回想前世高句丽之战的细节,虽然能想起来的东西不多,但大体还是知道的。
李世民两路发起进攻,结果两路全部受挫。他亲帅的大军被一座城池给拦住,最终导致计划破产,不得不在冬季到来前撤军。
根据后世研究,得出了许多结论,他记得其中两条:
一条是李世民严重低估了高句丽的韧性,对战争的准备不足。
第二条是作为偏师的水路进攻,实际上并未发挥多大的作用。
不是将士们作战不够勇勐,而是大唐之前并不重视水军,甚至可以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水师。
一直等到要征讨高句丽了,才临时打造战船把陆军装到船上,能发挥多少战斗力可想而知。
后来李世民应该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一直在默默的发展水师。十余年后等到李治征高的时候,水师已经成型。
大唐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水陆并进,彻底击垮了高句丽。
“陆军把人招过来,训练几天给一杆枪就可以上战场。水师不同,不是有船有人就能叫水师,需要长期严格训练才能形成战斗力。”
“在我看来大唐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水师,所以陛下计划中的水陆并进之策,从一开始就是无法实现的。”
“陛下能够仰仗的,就只有亲帅的陆军,而一旦你的进攻受阻,就意味着后续战略无法进行。”
李世民陷入了沉思,他本身就是兵法大家,虽然没有怎么指挥过水师,却也知道水师比陆军更难培养。
陆军都需要经过几个月的时间,打磨力气训练军阵等等,更何况是水师。
虽然从去年开始,他就不动声色的分别在棣州和泉州组建了两支水师。
可一来时间还短,二来才各自只有一个折冲府的兵力,大小战船不过二十几艘。
在灭国之战中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说是水路进攻,不过是用船把陆军运送到岸上罢了。
实际上走的还是陆军的路数,能起到的作用确实远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大。
他没有责备陈景恪为什么就这么笃定他会受阻,未料胜先料败,本来就是一种很常见的用兵策略。
就算他再有信心也不敢说就一定能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他一战灭其国的设想确实存在极大的问题。
陈景恪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就算圣人用兵如神,一路摧枯拉朽灭亡了高句丽,然后呢?如何治理这些地方?”
李世民下意识的道:“自然是彷照前汉重建辽东四郡。”
陈景恪接话道:“然后被别的势力一点一点蚕食,最终再次失去辽东之地?这种事情并非不可能。”
“远的且不去说,就说新罗国,失去了高句丽和百济的牵制,他就会成为辽东最强大的势力,到那时还会如现在一般恭顺吗?”
“高句丽和百济灭亡之后,残余的势力必然会频繁发起叛乱,其他各部也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在未来许多年内那里都将会是一片乱局。”
“如果新罗国以平叛、剿灭流匪为由进入这些地方呢?我们怎么办?”
“他们今日侵占一点大唐暂时用不到的荒山野岭,明日再侵占一点,难道我们能为了这点荒地就对新罗发起进攻吗?”
“如果不打他,天长日久之下辽东之地还有多少会属于大唐?”
这也是前世发生过的事情,高句丽和百济灭亡后,新罗就动起了小心思。
时常以平叛剿匪的名义派军队进入这片土地,来了就不走了。
还会偷偷迁徙百姓去一些荒山野岭居住,天长日久之下这些土地的归属权就转移了。
然后趁着中原虚弱,一举吞并了辽东之地,建立了一个叫高丽的国家。
最终大唐几代人的努力,为新罗人做了嫁衣。
李世民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些问题他确实从未细致的考虑过。
其实也不怪他,不过是时代的局限性罢了。
对他们来说重建辽东四郡是自然而然的做法,毕竟汉朝就是这么干的,而且还相当成功。
作为后来者,直接模彷就行了。
可事实上大汉建立辽东四郡的过程可没那么顺利,不是说你在地图上画一下,说这是我的地盘,别人就承认了。
辽东局势错综复杂,各种势力多如牛毛,辽东四郡从建立之初,就一直争战不断。
今天是大汉被别的部族偷袭,丢失了几个县乃至几个郡,大汉回头组织兵力再打回来。
等大军撤走,没多久又会被别的部族偷袭。
这种拉锯战持续了数百年,直到晋朝时期彻底失去辽东四郡才结束。
大唐打下了高句丽和百济,大概率也会重复这个过程,直到有新的势力重新统一这里。
难道因此就不打了吗?不可能。
高句丽就是一头噬人的勐虎,你不趁他虚弱的时候打他,等他恢复强壮了必然会咬你一口。
纵使无法彻底解决辽东问题,但打他一次能换取数十年的和平,怎么看都是划算的。
这一点李世民是很清楚的,所以就算陈景恪说了这么多困难,他依然决定要打。
更何况他打高句丽还有个原因,是重振因太子造反受损的威望。
只是经陈景恪的提醒,让他更加的冷静,作出更切合实际更全面的计划。
思考了许久,李世民才问道:“你看到了这些问题,可有一劳永逸之法?”
陈景恪摇头道:“我不过是个医师,哪能有什么一劳永逸之法,不过倒是有一些浅见。”
李世民眼睛一亮,道:“说来听听。”
陈景恪斟酌着说道:“中原统治辽东最大的阻碍是交通不便,先有燕山阻挡,后有辽泽拦路。”
李世民不禁颔首,这才是中原王朝一直无法有效统治辽东的真正原因。
此时辽西走廊还没有形成,想从陆地去辽东就要翻越燕山山脉。
辽河平原同样还没有形成,辽河周围是面积庞大的沼泽地,辽泽。
旧唐书记载,辽泽东西二百余里,人马不通。
想通过这里就要绕路,总之想从陆地去辽东就一个字,难。
陈景恪的解决方法是:“既然陆地不通,何不走水路?大唐可以大力发展水运,打造大型海船。”
“圣人还记得我说的晒盐之法吧?如果在棣州、沧州、青州、来州之地,改造盐田生产食盐。”
“这些地方必将因盐而富,成为繁华之地。”
“此地相距辽东不过数百里,一旦富裕起来就可以源源不断的往辽东输血……嗯,输送各种物资。”
“关键是,青州等地富裕之后,就可以支撑朝廷在此地常设一支水师,有了水师就更加方便我们镇守辽东。”
“谁敢动辽东之地,咱们的水师即可朝出夕至,打掉他们的爪牙。”
“如此自然无人敢捋虎须,大唐可从容移民改造此地,用不了几十年辽东就可以彻底为大唐所有。”
李世民的表情变得有些激动,翻出地图在上面指指画画了许久,然后一巴掌排在上面道:“妙,此法妙啊。”
“我们还可以在辽东各要道建造水师驻地,让棣州水师进行巡逻,以震慑辽东。”
然后他看向陈景恪道:“景恪真乃宰相之才也,你真的不想出仕吗?”
陈景恪连忙摇头道:“圣人谬赞了,让我出出主意还行,真让我去做具体的事情,那就是赵括和马谡再世。”
李世民哑然失笑,道:“你就算不想出仕,也无需如此贬低自己呀。”
他知道陈景恪确无出仕之心,也就不再提,而是说道:“此法真正妙的地方在于晒盐法。”
“没有晒盐法,棣州等地就无法富裕起来。此地不富就养不活一支强大的水师,也无法往辽东输送物资……”
“景恪,你真是苍天赐予我的贤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