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海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愿想的事,这两年来,他总是坐在进门的那张桌子上等着那盏孤灯亮起。
王麻子总是在一旁默默的陪着。他从不开口,从不问。
王永莉忽也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客人还不会上门,不知道二叔现在于什么?是不是又在抹桌子?"王麻子并没有在抹桌子。
他永远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只手。
手里还抓着块抹布,抓得很紧。
小店的门本是关着的,敲门,没有回应,呼唤,也没有回应。
王永莉比贺文海更急,撞开门,就瞧见了这只手。
一只已被齐腕砍了下来的手。
王永莉一惊,冲过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贺文海两年来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贺文海的脸色也已发青,他认得这只手,他比王永莉更熟悉,两年来,这只手已不知为他倒过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时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这只手。
他生病的时候,伺候他汤药的也正是这只手。
现在,这只手已变成了块干瘪了的死肉,血已凝结,筋已收缩,手指紧紧的抓着这块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时候被人砍断这只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干净。
他在抹这张桌子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着贺文海?
贺文海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绞痛。
王永莉目中的眼泪开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这只手是谁的?"贺文海沉重的点了点头。
王永莉嘎声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她忽然冲了出去。
没有人,小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王永莉再奔回来,贺文海还是站在桌子前,瞬也不瞬的盯着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里,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节蜡,笔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
贺文海抬起头,盯着这扇窗户。
王永莉的目光也随着他瞧了过去,两人忽然同时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风刺骨,冷得连沟渠里的臭水都已结了冰。
一条更小的巷子,比沟渠也宽不了多少,也许这根本不是条巷子,只不过是一条沟渠。
沿着沟走,走到尽头,就是一道很窄的门,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
这本是条死巷。
后门是虚掩着的,在推门的地方赫然有个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王永莉冲过去,突又顿住,慢慢的转回身,面对着贺文海。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贺文海道:"湘江老人也早已算准了你要到这里来。"贺文海闭着嘴。
王永莉道:"他知道你绝不会先到神岭庄去,因为你不愿再见到马问云,所以你心里无论多么急,也一定会先到二叔店里来瞧瞧。"贺文海闭着嘴。
王永莉道:"这一切,正都是为你设下的圈套。"贺文海的嘴闭得更紧。
王永莉道:"所以你绝不能走进这扇门。"贺文海忽然道:"你呢?"王永莉咬着嘴唇,道:"我没关系,湘江老人并不急着要杀我。"贺文海缓缓道:"所以你可以进去?。"王永莉道:"我非进去不可。"贺文海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不如湘江老人那么了解我。"王永莉道:"哦?"贺文海淡淡道:"他苦心设下这圈套,就因为他知道我也是非进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的!"王永莉盯着他,热泪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的抱住了贺文海,热泪沾湿了他礁淬的脸。
她磨擦着他的脸,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洗去他脸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样事能洗去人们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泪。
贺文海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们抱得很紧。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连阳光都不愿照耀沟渠,巷子里黯得就像是黄昏。
门后面更黯。
推开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是血腥气!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狱中呐喊!
声音赫然正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地下正有十几个人,闭着嘴咬着牙,宛如野兽般在作殊死搏斗!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刀砍在身上也不肯开口。
本来一共有二十六个人,现在已有九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个分成两边,占优势的一边人数远比另一边多出很多。
他们有十二个人,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数是江湖中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用的竟是个铁打的算盘。
另一边本有九个人,现在已只剩下五个,其中还有个是瞎子。
还有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没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铁打的!
寒光一闪,一柄鱼鳞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头里,锐利的刀锋竟被他的肉夹住,嵌在他骨头里!
黄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汉的铁掌已击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砰"的,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但大汉的左臂也已无法抬起,忽然沉声道:"你们退,我挡住他们……快退!"没有人退,也没有人答活。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嘶声大呼道:"不能退,我们死也要把他带出去!"这是个地下室,终年都燃着灯。
灯嵌在墙上,阴恻侧的灯光下,只见她竟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条刀疤自带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划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着那大汉。
这只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这大汉又是谁?难道是一别多年毫无消息的大傻”成丰?
不错,的确是他!
除了成丰外,谁有这么硬的骨头。
翁大娘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盯着成丰,嘎声道:"这人是我们的,除了我们外,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谁也不能……""删"的,寒光又一闪,她再次倒下。
这次她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还是瞪着成丰。
她死的既无痛苦,也无恐惧。
因为她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成丰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剑,跺脚道:"你们真的不走?……你们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将我带走?"瞎子忽然阴侧侧一笑,道:"我们全都死了,也要将你的鬼魂带走!"他武功虽然比有眼睛的人还可怕,可毕竟是个瞎子,交手时全凭着耳朵"听风辨位"。
无论谁在动嘴的时候,耳朵都不会嫁平时那么灵的,他两句活还没有说完,前胸已被一柄虎头钩划破了道血口!
钩再扬起,钧锋上已挂着条血淋淋的肉。
血,肉!
成丰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已杀过人,但却绝不是凶手,他的骨头虽硬,心却是软的。
现在,他几乎连手都软了,已无法再杀人。
他忽然大声道:"我若是死在你们手上呢?"瞎子冷冷道:"这里的事本就和我们无关,我们本就是为了你来的。"另一人厉声道:"中原八义若不能亲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这人满脸麻子,用的是一长一短两把刀,正是北派" 阴阳刀"的唯一传人公孙雨。
成丰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他笑得实在令人毛骨惊然,大笑道:"原来你们只不过想亲手杀了我,这容易……"他反手一掌,击退了面前的黄衣人,身体突然向公孙雨冲了过去--对准公孙雨的刀锋冲了过去。
公孙雨一惊,短刀已刺入了成丰的胸膛!
成丰胸膛还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现在……我的债总可还清了吧!你们还不走?"公孙雨的脸在扭曲,忽然狂吼一声,拔出了刀。
鲜血雨点般溅在他胸膛上。
他吼声突然中断,扑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枪。
枪头的红缨还在不停的颤抖。
成丰也已倒下,还在重复着那句活。
我的债总算还清了……你们为何还不来。
他瞧着另一柄花枪已向他刺了下来,既不招架,也不闪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