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又能怎么样呢?
还是醉了的好。
×××
凌晨。
轻烟般的晨雾刚刚从长草间升起,东方的苍穹是淡青色的,其余的部分带着神秘的银灰色。
长草碧绿。
南宫洪走出来,长长吸了口气,空气新鲜而潮湿。
草原尚未苏醒,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一种奇妙的和平宁静,正笼罩着大地。
宫本慧子现在想必还在沉睡,年轻人很少会连续失眠两个晚上的。
他们的忧郁通常总是无法抗拒他们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南宫洪相信宫本藏木是绝对睡不着的。
像他这种年纪的人,经过这么多事之后,能睡着除非是奇迹。
他在干什么?
是在悲悼着他的伙伴?还是在为自己忧虑?
东条黯然现在想必也该回到他的小楼上,也许正在喝他临睡前最后的一杯酒。
丁当是不是也在那里陪他喝?
杜军军呢?
他是不是找得着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让南宫洪惦记的,也许还是沈三娘。
他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但却相信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总会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
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秃鹰,在银灰色的苍穹下盘旋着。
它看来疲倦而饥饿。
南宫洪抬起头,看着它,目中带着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来错地方了,这里既没有死人,我也还没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鹰低唳,仿佛在问他:“棺材呢?棺材呢?……”
火熄了。
李虎的杂货店,已烧成一片焦土,隔壁那“专卖猪牛羊三兽”的屠户和那小面馆,灾情也同样惨重。
那条窄巷的木屋,也烧得差不多了。
一些被抢救出来的零星家俱,还杂乱的堆在路旁,几只破水桶正随风滚动着,也不知它们的主人到底是谁。
焦木还是湿淋淋的,火势显然刚灭不久,甚至连风中都带着焦味。
边城中的人本来起得很早,现在街上却看不见人影,想必是因为昨夜救火劳累,现在正蒙头大睡。
本已荒僻的小镇,看来更凄凉悲惨。
南宫洪慢慢地走上这条街,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负罪的感觉。
无论如何,若不是他,这场火就不会烧起来,他本该提着水桶来救火的。
但昨天晚上,他提着的却是酒壶。
这一场大火后,镇上有多少人将无家可归?
南宫洪长长叹息了一声,不禁想起了那小面馆的老板张老实。
张老实真的是个老实人,他不但是这小面馆的老板,也是厨子和伙计,所以一年到头,身上总是围着块油腻腻的围裙,从早上一直忙到天黑,赚来的却连个老婆都养不起。
但他还是整天笑嘻嘻的,你就算只去吃他一碗三文钱的阳春面,他还是拿你当财神爷一样照顾。
所以他煮的面就算像糨糊,也从来没有人埋怨过半句。
现在面馆已烧成平地,这可怜的老实人以后怎么办呢?
隔壁杀猪的丁老四,虽然也是个光棍,情况却比他好多了。
丁老四还可以到东条黯然的店里去喝几杯,有时甚至还可以在那里睡一觉。
再过去那家棉花行,居然没有被烧到,竟连外面挂着的那“精弹棉花,外卖雕漆器皿”的大招牌,也还是完整无缺的。
斜对面还有两个大招牌!
“清水锦绸细缎、工夫作针。”
“精制纨扇、雨具、自捍伏天绒袜。”
除了东条黯然外,镇上就数这三家店最殷实,就算被火烧一烧也没关系。
但他们却偏偏全都没有被烧到。
南宫洪苦笑着,正想找个人去问问张老实他们的消息,想不到却先有人来找他了。
×××
窄门上的灯笼,居然还是亮着的。
一个人突然从里面伸出半个身子来,不停地向南宫洪招手。
这人白白的脸,脸上好像都带着微笑,正是那绸缎行的老板福州人陈大倌。
镇上没有人比他更会做生意,也没有人比他更不得人缘了。
南宫洪认得他。
这地方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人,南宫洪已差不多全认得。
他认为没事的时候找这些人聊聊,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现在就想不出陈大倌找他干什么?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脸上又故意作出微笑。还没有开口问他,陈大倌的头已缩了回去。
门却开了。
南宫洪只好走进去,忽然发现他认得的人竟几乎全在这地方,东条黯然反而偏偏不在。
除了陈大倌外,每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面前的桌子上既没有菜,也没有酒。
他们显然不是请南宫洪来喝酒的。
天色还没有大亮,屋里也没有燃灯,这些人一个个铁青着脸,瞪着一双双睡眠不足的眼睛,态度一点也不友善。
“难道他们已知道那场火是我惹出来的?”
南宫洪微笑着,几乎忍不住想要问问他们,是不是想找他来算账的。
他们的确要找人算账,只不过要找的并不是他,是杜军军。
“自从这姓杜的一来,灾祸也跟着他了。”
“他不但杀了人,而且还要放火。”
“火起之前,有个人亲眼看见他去找李虎的。”
“他到这里来,为的好像就是要给我们罪受。”
“他若不走,我们简直活不下去。”
说话的人除了陈大倌和棉花行的宋老板外,就是丁老四和张老实,这一向不大说话的老实人,今天居然也开口。
每个人提起杜军军,都咬牙切齿的,好像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南宫洪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了,才淡淡问道:“各位准备对他怎么样?”
陈大倌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们本来准备请他走的,但他既然来了,当然不肯就这样一走了之,所以……”
南宫洪道:“所以怎么样?”
张老实抢着道:“他既然要我们活不下去,我们也要他活不下去。”
丁老四一拳重重的打在桌上,大声道:“我们虽然都是安分守己良民,但惹急了我们,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宋老板捧着水烟袋,摇着头道:“狗急了也会跳墙,何况人呢?”
南宫洪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觉得他们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陈大倌又叹了口气,道:“我们虽然想对付他,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老板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这样老实人,当然没法子和杀人的凶手去拼命。”
陈大倌道:“幸好我们总算还认得几个有本事的朋友。”
南宫洪道:“你说的是三菱集团的老板?”
陈大倌道:“宫本老板是有身份的人,我们怎么敢去惊动他?”
南宫洪皱了皱眉,道:“除了宫本老板外,我倒想不出还有谁是有本事的人了。”
陈大倌道:“是个叫小王的年轻人。”
南宫洪道:“小王?”
陈大倌道:“这人虽年轻,但据说已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剑客。”
宋老板悠然道:“据说他在去年一年里,就杀了三四十个人,而且杀的也都是武林高手。”
张老实咬着牙,道:“像他这种杀人的凶手,就得找个同样的人来对付他。”
陈大倌道:“这就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南宫洪沉吟着,忽然问道:“你们说的小王,是不是道王八的王?”
陈大倌道:“不错。”
南宫洪道:“是不是王伶俐?”
陈大倌道:“就是他。”
宋老板缓慢地吐出口气道:“南宫公子莫非也认得他?”
南宫洪笑了,道:“我听说过,听说他的剑又狠又快。”
宋老板也笑了,道:“这两年来,江湖中没有听说过他的人,只怕不多。”
南宫洪道:“的确不多。”
宋老板道:“听说连昆仑山的神龙四剑和点苍的掌门人都已败在他的剑下。”
南宫洪点点头,说道:“宋老板好像对他的事熟悉得很。”
宋老板又笑了笑,悠然道:“好教南宫公子得知,这位了不起的年轻人,就是我一门远亲的大少爷。”
南宫洪道:“他来了?”
宋老板道:“总算他还没有忘记我这个穷亲戚,前两天才托人捎了信来,所以,我才知道他就在这附近。”
丁老四抢着道:“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已找人连夜赶去请他来了。”
宋老板道:“若是没有意外,今天日落之前,他想必就能赶到这里。”
张老实捏紧拳,恨声道:“那时我们就得要杜军军的好看了。”
南宫洪听着,忽又笑了笑,道:“这件事各位既已决定,又何必告诉我?”
陈大倌笑道:“南宫公子是个明白人,我们一向将南宫公子当做自己的朋友。”
他好像生怕南宫洪开口说出难听的话,所以赶紧又接着解释道:“但我们也知道南宫公子对那姓杜的一向不错。”
南宫洪道:“你们是不是怕我又来多管闲事?”
陈大倌道:“我们只希望南宫公子这次莫要再照顾他就是。”
张老实道:“我是个老实人,只会说老实话。”
南宫洪道:“你说。”
张老实道:“你最好能帮我们的忙杀了他,你若不帮我们,至少也不能帮他,否则……”
南宫洪道:“否则怎么样?”
张老实站起来,大声道:“否则我就算打不过你,也要跟你拼命。”
南宫洪大笑,道:“好,果然是老实话,我喜欢听老实话。”
张老实大喜道:“你肯帮我们?”
南宫洪道:“我至少不帮他。”
陈大倌松了口气,赔笑道:“那我们就已感激不尽了。”
南宫洪道:“我只希望王伶俐来的时候,你们能让我知道。”
陈大倌道:“当然。”
南宫洪叹息着,喃喃道:“我实在早就想看看这个人了,还有他那柄剑……”
突听一人道:“据说他那柄剑也很少给人看的。”
这是东条黯然的声音。
他的人还在楼梯上,声音已先传了下来。
南宫洪抬起头,笑了笑,道:“他的剑是不是也和杜军军的刀一样?”
东条黯然也在微笑着,道:“只有一点不同。”
南宫洪道:“哪一点?”
东条黯然道:“杜军军的刀还杀三种人,他的剑却只杀一种人。”
南宫洪道:“只杀哪种人?”
东条黯然道:“活人!”
他慢慢地走下楼,苍白的脸上带着种惨淡的笑容,接着道:“他和杜军军不同,在他看来,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
南宫洪道:“只要是活人他都杀?”
东条黯然叹了口气,道:“至少我还未听说他剑下有过活口。”
南宫洪也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了。”
东条黯然道:“什么事?”
南宫洪说道:“我现在只想知道是他的剑快,还是杜军军的刀快。”
×××
这件事也正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
阳光已升起。
镇上的副书记赵大,正在指挥着他手下的几个兄弟清理火场。
屋子里的人都已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发表着议论。
东条黯然和南宫洪却还留在屋子里。
南宫洪从窗口看着外面的人,微笑道:“想不到赵大做事倒很卖力。”
东条黯然道:“他当然应该卖力。”
南宫洪道:“哦?”
东条黯然道:“镇上人人都知道李虎并不马虎,他干了十来年,据说已存下了上千万的存款,而且他也没有后人。”
南宫洪道:“所以只要能找得出来那些钱来,就是他副书记的。”
东条黯然笑道:“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明白人。”
南宫洪道:“他们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
东条黯然叹道:“这些人说起话来,好像就生怕别人听不见。”
南宫洪道:“这就难怪你睡不着了,我本来还以为有人陪你在楼上喝酒哩。”
东条黯然目光闪动,道:“你以为是丁当。”
南宫洪笑了笑,拉开张椅子坐下去。
东条黯然道:“你想找他?”
南宫洪道:“说老实话,我真正想要找的人就是杜军军。”
东条黯然道:“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南宫洪道:“你知道?”
东条黯然想了想,道:“他当然不会离开这地方。”
南宫洪笑道:“只怕连鞭子都赶不走。”
东条黯然道:“但他在这里却已很难再找得到欢迎他的人。”
南宫洪道:“看来的确不容易。”
东条黯然沉吟着,缓缓道:“只不过有些地方既没有主人,门也从不关的。”
南宫洪道:“譬如说哪些地方?”
东条黯然道:“譬如说,关帝庙……”
南宫洪的眼睛跟着亮了,忽然站起来,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这位关夫子,早该到他庙里去烧几根香了。”
东条黯然笑道:“最好少烧几根,莫要烧着了房子哦。”
南宫洪也笑了笑,道:“幸好关夫子一向不开口的,否则倒真有这种可能。”
×××
烧焦了的尸骨已清理出来,钱却还没有消息。
赵大已歇下来,正用大碗在喝着水,大声地吆喝着,叫他手下的弟兄别偷懒。
钱若找出来,大家全有一份的。
南宫洪走过去,站在他旁边看着,忽然悄悄道:“听说有些人总是喜欢将钱埋在床铺底下的。”
赵大精神为之一振,道:“对,我早该想到这种地方了。”
他好像这才发觉说话的人是南宫洪,立刻又回头笑道:“若是找到了,南宫公子你在这地方的酒账,全算我赵大的。”
南宫洪道:“那倒不必,我只希望你能照顾照顾这个死人,替他们弄两口薄皮棺材。”
赵大道:“棺材是现成的,而且用不着花钱买。”
南宫洪道:“哦,这里居然有不要钱的棺材,我倒从未听说过。”
赵大笑道:“公子你莫非忘了,前天岂非有人送了好几副棺材来?”
南宫洪眼睛又亮了,却又问道:“棺材岂非是要送到三菱集团的?”
赵大悄悄道:“这两天三菱的老板正在走霉运,谁敢把棺材往那里送?”
南宫洪道:“棺材呢?”
赵大道:“本来就堆在后面的空地上,昨天起火的时候,我才叫人移到关帝庙去了,只便宜了这两天死的人,每人都可以落一口。”
南宫洪笑道:“看来这两天死在这里的人,倒真是死对了地方。”
赵大却叹了口气,道:“但没死的人待在这种穷地方,却真是活受罪。”
南宫洪道:“谁说这地方穷,说不定那边就有上千万的人民币在等着你去拿哩。”
赵大大笑,道:“多谢公子吉言,我这就去拿。”
他卷起衣袖,赶过去,忽又回过头,道:“公子你若在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赵大一定选口最好的棺材给你。”
南宫洪看着他走开了,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过了很久,才苦笑着,喃喃道:“看来你这小子倒真他妈的够朋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