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冷。
南宫洪迎着风走出去,身上的冷汗被凤一吹,就像是一粒粒冰珠一样。
他实在也不敢在那大殿中呆下去。
他不怕鬼。
可是那大殿里却像是隐藏着一些比鬼更可怕的事。
远处传来更鼓。
三更已过。
这古老的城市里,灯火已寥落。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黑暗。
若是在夏天,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两处喝酒吃宵夜的地方。
只可惜现在还是春天。
也许就因为现在绝对找不到酒喝,所以南宫洪忽然觉得很想喝两杯。
他叹了口气,走出横巷,实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今天晚上他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突听有人带着笑道:“我知这一个地方还有酒喝,你跟不跟我走?”
虽然有星光,巷子里却还是黑暗的,一个人大袖飘飘,在前面走。
南宫洪在后面跟着。
前面的人一直没有回头,南宫洪也一直没有问,更没有赶上去。
前面的人走得并不快,但是对这里的街道巷弄却很熟悉。
南宫洪跟着他六转八转,连方向都已几乎无法分辨,只见前面一道高墙,里面的庭院仿佛很深,这人长袖一拂,居然轻松地越过高墙。
这人轻功极高,身法也极美妙,连南宫洪都很少见到轻功这么高的人。
高墙内也是一片黑暗,冷风中浮动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暗香。
星光下疏枝横影:尽是梅花。
南宫洪跟着越墙而入,才发现这地方就是他初到长安时来过的冷香园。
经过了那次诡秘惨厉的恶战后,这昔日的长安第一名园中,竟已荒无人迹。
连灯光都没有,只有寒风吹着花枝,发出一阵阵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
是谁在叹息,在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那些屈死在这里的鬼魂?
冷香园,曲径通幽。
前面的人对这里的地势竟似也很熟悉,南宫洪又跟着他七转八转,穿过一道门,来到一重小院。
院子里也没有人,没有灯光,没有声音。
门是开着的,这人走过去推开了门,自己却闪到旁边,道:“请进。”
南宫洪没有进去。
这人道:“你不进去?”
南宫洪道:“我为什么要进去?”
这人道:“里面有人在等你。”
南宫洪道:“谁?”
这人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南宫洪道:“你不进去?”
这人道:“人家等的是你,不是我。”
他的声音很奇怪,脸上蒙着块和衣服同样颜色的丝中。
南宫洪盯着他,忽然笑了,微笑着道:“你明明知道我能认得出来,为什么偏偏不肯见我?”
这人仿佛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认得出我?”
南宫洪叹了口气,道:“我若认不出,就不仅是个瞎子,而且还是个呆子。”
这人垂下头,轻轻地问:“为什么?”
南宫洪道:“你不知道?”
这人声音更轻,道:“是不是因为你心里已有了我?”南宫洪没有回答,眼睛里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
无论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至少不是在否认。
这人终于抬起头,掀开了脸上的丝中,星光就照在她脸上。
如此静夜,如此星光,她的脸看来美丽得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她的眼睛更美,却又仿佛带着种无法向人叙说的幽怨和感伤。
她凝视着南宫洪,轻轻道:“我的确应该知道你能认得出我来的,因为,你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你。”
她的声音也美,美得就像是春天傍晚吹过大地的柔风。
如此美丽的眼睛,如此美丽的声音,除了湘江小红还有谁?
南宫洪也在凝视着她,道:“但是你却希望我认不出你?”
湘江小红点点头。
南宫洪道:“为什么?”
湘江小红迟疑着,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南宫洪道:“你不进去?”
湘江小红道:“我可以外面等着。”
南宫洪道:“为什么要在外面等?”
湘江小红笑了笑道:“因为你进去了之后,一定也希望我在外面等着。”
她笑得不但很凄凉,而且很神秘。
她实在是个神秘的女人,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南宫洪没有再问。
因为他了解她,她不肯说的事,无论谁也问不出来的。
门开着,被风吹得“吱吱”的响。
南宫洪终于走了进去,走人了黑暗中……
外面还有星光,屋子里更黑暗。
南宫洪什么也看不见,却听到一阵阵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屋子里果然有人。
“是谁?”
没有人回应,连呼吸声都似已停止。
这个人既然是在屋子里等南宫洪,为什么又不肯回答南宫洪的话?
湘江小红带南宫洪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跟他相见?
假如是别人,说不定早已退了出去。
可是南宫洪没有。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奇异感觉。
一阵风吹过,“砰”的一声,门忽然关了起来。
现在他就算想走,也没法子走了。
屋子里更暗,的确已伸手不见五指,但那呼吸声却又响了起来。
呼吸声本来是在前面的,现在已退入了屋角。
他为什么要退?
是不是因为他也在害怕?
南宫洪沉住了气,道:“不管你是谁,你既然在等我,就该知道我是谁。”
没有回答。
南宫洪道:“我并不是个凶恶的人,所以你根本不必怕我。”
他一面在说话,一面已走过去。
他走得很但。
突然间,一阵冷风迎面向他吹过来。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可以感觉到,只有刀风才会这么冷。
这柄刀他却也看不见。
——看不见的刀,才是杀人的刀。
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
刀风不但冷,而且急。
南宫洪身形一闪,突然闪电般出手,扣住了这人的手,手冰冷。
这只手他当然也看不见,可是他却能感觉得到,所以能抓住。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有种奇异的、无法解释的感觉,就像是野兽的本能一样。
这人的手在发抖,却还是不肯开口。
南宫洪的手也突然发抖,因为他已隐约猜出了这个人是谁。
他嗅到了这人身上的气息。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特殊的气息,这个人的气息他永辽也不会忘记。
死也不会忘记。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人已摆脱了他的手,又退人了屋角。
这次南宫洪并没有再*过去,事实上,他整个人都已僵硬,就像是块木头般怔住。
他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里,更想不到这个人会杀他。
冷汗已开始从他额上流下。
“我是南宫洪。”他尽力控制自己:“难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
还是没有回应,呼吸声却很急促,仿佛充满恐惧。
南宫洪咬了咬牙,非但没有再往前走,反而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突然转身,用力拉门。
门居然一拉就开了。
他冲出去,湘江小红居然真的还是在院子里等着。
看到了他的表情,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关切,迎上来问道:“你已知道屋子里的人是谁?”南宫洪点点头,握紧双拳,道:“你为什么不点起灯来?”
湘江小红道:“我又不在屋子里。”
南宫洪道:“你没有火熠子?”
湘江小红道:“我有。”
南宫洪道:“既然有,为什么刚才不给我?”
湘江小红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默默的将火熠子交给了他。
南宫洪立刻又冲进去,打亮了火熠于。
一个人痴痴地站在屋角,赫然竟是丁小仙。
南宫洪终于看见了她,终于找到了她。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感觉,也没有人能想象。
可是丁小仙却突然疯狂般大叫了起来,指着他手里的火熠子,大叫道:“火……火……”
看见了火光,她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受惊负伤的野兽,她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发抖,美丽的脸也已因惊骇而变了形,一直不停地大叫:“火……火……”
她只看见了火,却没有看见南宫洪。她竟似已不认得南宫洪。火光立刻熄灭,屋子里又是一片黑暗。
南宫洪的心也沉入了黑暗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悄悄地退了出去,无言的将火熠子还给了湘江小红。
湘江小红苦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刚才我为什么不肯给你火熠子?”
南宫洪无语。
湘江小红叹道:“她是从火窟中逃出来的,她受的惊骇太大,可是…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她竟已连你都不认得。”
南宫洪黯然,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湘江小红道:“就在这里。”
南宫洪道:“几时找到的?”
湘江小红道:“她逃出火窟后,想必就已躲到这里来。可是我直到今天晚上才找到她。”
她垂下头,又道:“我知道你看见她这样子,一定会很难受,可是我又不能不带你来。”
南宫洪道:“你……”
湘江小红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是我带你来的,因为……因为……”
南宫洪道:“因为什么?”
湘江小红垂着头,沉默良久,才凄然道:“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不愿让你为了这件事而感激我,也许是因为我害怕。”
南宫洪道:“害怕?”
湘江小红神情更悲伤,道:“她变成这样子,我也有责任,我怕你怪我,恨我……我更怕你见了她之后,会从此不理我。”
南宫洪道:“但你还是带我来了。”
湘江小红道:“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做什么?”
星光照在她脸上,她泪已流下,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她心里是多么矛盾,多么痛苦。
南宫洪却好像看不见,忽然走到院子中央,翻了三个跟斗,站起来,站得笔直,长长吸了口气,拉平了身上的衣服,地上的积雪未溶,一枝梅花也不知被谁折断,落在积雪上。
他拾起来,摘下一朵,插在衣襟上,然后再走回来,忽然对湘江小红笑了笑,道:“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湘江小红吃惊地看着他,似已看得发怔。
南宫洪道:“我想去找个地方睡一觉。”
湘江小红更吃惊,道:“现在你想去睡觉?”
南宫洪点点头,道:“明天中午我还有事,我一定要养足精神。”
湘江小红道:“你……你睡得着?”
南宫洪道:“我为什么睡不着?”
湘江小红道:“可是丁小仙……”
南宫洪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找到了她,别的事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湘江小红道:“她这样子你能放心得下?”
南宫洪微笑道:“有神风集团的老总在这里保护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湘江小红看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他这种人,这种人实在少见得很。无论谁遇见这种事,都一定会很懊恼忧虑,可是他翻了三个跟斗,就忽然将一切优虑全部远远地抛开了。
湘江小红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就算有天大的烦恼,你也能一下子就抛开。”
南宫洪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
湘江小红叹道:“你实在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南宫洪居然没有否认。
湘江小红忍不住又问道:“明天中午,你有什么事要做?”
南宫洪道:“我有个约会。”
湘江小红道:“什么约会?”
南宫洪道:“孤峰和多尔甲约好了明天中午在延平门相见。”
湘江小红皱眉道:“这是他们的约会,你……”
南宫洪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多尔甲既然已死了,这约会就变成我的。”
湘江小红道:“你想乘此机会,找出孤峰来?”
南宫洪道:“嗯。”
湘江小红道:“每天正午,出入延平门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你怎么知道谁是孤峰?”
南宫洪道:“我总有法子找到的。”
湘江小红道,“什么法子?”
南宫洪又笑了笑,道:“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到时候我就能想出来。”
他微笑着,又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对不对?”
湘江小红只有苦笑。
冷香园里可以睡觉的地方当然很多,南宫洪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湘江小红看着他走出去,又忍不住大声问道:“你自己去睡觉,却要我替你在这里保护她?”
南宫洪微笑着挥了挥手,已走得人影不见。
湘江小红不禁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现在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没有烦恼了,因为他总是能将他自己的烦恼送给别人的。”
这的确是南宫洪的本事,他若没有这种本事,现在只怕早已一头撞死。
初三上午。
南宫洪大步走迸了院子,他身上穿的衣服又脏又皱,至少已有好几天没洗澡,他的发髻蓬乱,衣襟上的花也已枯了。
最近他遇见的事,若换了别人早已活不下去。可是他走进院子来的时候,却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就像是刚发了财,又中了状元,要想再找个比他神气的人却很难。
湘江小红正倚着窗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下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南宫洪大步走过去,微笑道:“早!”
湘江小红咬着嘴唇道:“现在好像已不早了。”
南宫洪道:“虽然不早,也不太晚。”
湘江小红道:“看来你一定睡得很熟。”
南宫洪笑道:“睡得简直就像死人一样。”
湘江小红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能睡着。”
南宫洪道:“我想睡时,就算天塌下来,我也照睡不误。”
丁小仙也睡着了,也睡得很沉,手里却还是握着把刀。
南宫洪道:“她什么时候睡的?”
湘江小红道:“天亮了才睡。”
桌上有个汤碗,是空的。
南宫洪道:“看来她好像也吃了点东西。”
湘江小红道:“吃了一碗炖鸡面,吃完了才肯睡。”
她苦笑着,又道:“幸好她总算睡了,否则我们连门都进不来。”
南宫洪道:“为什么?”
湘江小红道:“无论谁一走进来,她就拿着刀要杀人。”
南宫洪笑道:“不管怎么样,能吃得下,睡得着,总是好事。”
湘江小红叹道:“只可惜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我实在没有你们这么好的福气。”
她眼珠子转了转,忽又问道:“你想出法子来没有?”
南宫洪道:“我还没有开始想。”
湘江小红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想?”
南宫洪道:“到了城门再想。”
湘江小红苦笑道:“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南宫洪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我一直都很相信。’湘江小红道:“现在你想干什么?”
南宫洪道:“想吃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
阳光普照,今天居然又是好天气。
南宫洪大步走出了冷香园,看来更神气十足,因为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已下了肚。
面是在冷香园里吃的。
今天一大早,湘江小红就叫人在厨房里开了伙。
——有钱能使鬼推磨,神风集团无论做什么事,都像比别人快得多。
而且那碗炖鸡面的滋味,竟比南宫洪所吃过的任何一碗面都要好得多。
这并不是因为他肚子特别饿,而是因为做面的师傅,竟是特地从杭州奎无馆找来的。
——神风集团里无论做什么事的,都绝对是第一流的人才。
看来这并不是吹嘘。
南宫洪吃光了那碗面,心里却不太舒服。
他越来越看不透神风集团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他甚至无法想象。
转过几条街,就是很热闹的太平坊。
南宫洪花了三十文钱买了一大包花生,又花了五十文钱买了两根长竹竿。
他已学会了在紧张的时候剥花生。
手里有件事做,总可以使人的神经松弛些。
可是他买竹竿于什么呢?
延平门在城南。
穿过丰泽坊和待贤坊,就是延平门。
——每天中午,也不知有多少人出入延平门。
这句话也不假。
站在待贤坊的街头看过去,城门内外,人群熙来攘往,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你还是一样看不出孤峰是谁。
南宫洪的确看不出。
他先坐在茶馆里喝了壶茶,问伙计要了根绳子,又要了张红纸。
然后他就用柜上的笔墨,在红纸上写了八个大字。
“高价出售,货卖识家。”
虽然已有很久未曾提笔,这八个字居然写得还不错。
南宫洪用两根竹竿将这张红纸张起来,放在城门口,又看了两遍,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可是他要“高价出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他自己?
南宫洪当然不会出卖自己。
日色渐高,已近正午。
他忽然从怀里拿出了青铜面具和一,块玉牌,用绳子系起来,挑在竹竿上。
这正是多尔甲的遗物。
狰狞的青铜面具,在太阳下闪闪发着青光,玉牌却晶莹圆润,珍贵可爱。
进出城门的人,都不免要多看他两眼,却没有人来问津。
这面具实在太可怕,谁也不愿买这么样个面具带回去。
南宫洪当然也不会着急。
这面具只不过是他的鱼饵,他要钓的是条大鱼。
——条会吃人的大鱼。忽然间,一辆黑漆大车在前面停住。
这辆车是从城外来的,本要驰过去,停得很突然。
一个服饰很华丽、白面微须的中年人伸出头盯着竹竿上的面具和玉牌看了两眼,就推开车门走下来。
终于有生意上门了。
南宫洪却还是很沉得住气。
要想钓大鱼,就一定要沉得住气。
这中年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一双看来很精明、很锐利的眼睛,始终盯在竹竿上,忽然问道:“这是不是要卖的?”
南宫洪点点头。
指了指红纸上的八个字。
中年人淡淡道:“这块玉倒是汉玉,只可惜雕工差了点。”
南宫洪道:“非但雕工差了些,玉也不好。”
中年人面上露出笑容,道:“你这人做生意倒还很老实。”
南宫洪道:“我这人本来就老实。”
中年人道:“却不知你想卖什么价钱?”
南宫洪道:“高价。”
中年人道:“高价是多少?”
南宫洪道:“你不妨先出个价钱。”
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一眼竹竿上的玉牌,道:“三十两怎么样?”
南宫洪笑了。
中年人也笑了,道:“这价钱我虽已出得太高了些。可是君子一言,我也不想再杀你的价。”
南宫洪道:“三十两?”
中年人道:“十足十的纹银三十两。”
南宫洪道:“你是想买哪一样?、中年人道:“当然是这块玉牌。”
南宫洪道:“三十两却只能买这根竹竿。”
中年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看不见了,沉下了脸,道:“你想要多少?”
南宫洪道:“三万两。”
中年人几乎叫了起来:“三万两?”
南宫洪道:“十足十的纹银三万两。”
中年人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疯子。
南宫洪悠然道:“这块玉牌的玉质虽然不太好,雕工也很差,可是你若要买;就得出三万两,少一文我都不卖。”
中年人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南宫洪又笑了,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在笑。
“一块玉牌就想卖三万两,这小子莫非是穷疯了?”
“这种价钱,也只有疯子才会来买。”
当然已没热闹可看,那辆黑漆大车已转过街角,看热闹的人也已准备走。
谁知街角后突然又传来马嘶声,那辆黑漆大车忽然又赶了回来,来时竟比去时还快。
赶车的马鞭高举,呼哨一声,马车又在前面停下。
那中年人又推门走了下来,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大步走到南宫洪面前,道:“你刚才要三万两?”
南宫洪点点头。
中年人忽然从身上拿出一叠银票,数了又数,正是三十张。“拿去。”
他居然将这三十张银票全都递过去给南宫洪。
南宫洪却没有伸手接,反而皱了眉,问道:“这是什么?”
中年人道:“这是银票,全是京城四大恒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南宫洪道:“保证十足兑现?”
中年人道:“我姓宋,城西那家专卖玉器古玩的‘十宝斋’就是我开的,这里的街坊邻居们,想必也有人认得我。”
“十宝斋”是多年的金字招牌,宋老板也是城里有数的富翁。
人丛中的确有人认得他。
可是,做生意一向最精的宋老板,怎么肯花三万两银子买块王牌?莫非他也疯了?
南宫洪却偏偏不肯伸手去接,又问道:“这银票是多少?”
宋老板道:“当然是三万两,这是一千两一张的银票,一共三十张,你不妨先点点数。”
南宫洪道:“不必点了,我信得过你。”
宋老板终于松了口气,道:“现在我是不是已可将这块玉牌拿走?”
南宫洪道:“不行。”
宋老板怔了怔,道:“为什么还不行?”
南宫洪道:“因为价钱不对。”
宋老板的白脸已变黄了,失声道:“你刚才岂非说好的三万两?”
南宫洪道:“那是刚才的价钱。”
宋老板道:“现在呢?”
南宫洪道:“现在要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
宋老板终于叫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条忽然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猫。
旁边看热闹的人,表情也跟他差不了多少。
南宫洪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悠然道:“这块王并不好,雕工也差,可是现在无论谁要买,都得三十万两,少一文也不卖。”
宋老板跺了跺脚,扭头就走,走得很快,可是走到马车前,脚步反而慢了下来,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竟像是在恐惧。
他恐惧的是什么?
他自己的马车里,有什么能令他恐惧的事?
最奇怪的一点,还是三万两这价钱明明已将他气走了,他为什么去而又复返?
南宫洪的眼睛里在发着光,一直盯着马车的窗子,只可惜车厢里太暗,从外面的阳光下看过去,什么也看不见。
宋老板已准备去拉车门,但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刚伸出手,又收了回来。
车厢里却像是有个人轻轻说了句话,谁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
宋老板却听见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又被人踢了一脚。
是谁在车厢里?
为什么一直躲在里面不露面?他在说什么?
宋老板听了这句话,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南宫洪眼睛里光芒闪动,竞好像已找出了些问题的答案。
——现在要买这块玉牌的,并不是宋老板,而是躲在车厢里的这个人。
——他自己不肯出面,就*着宋老板来买。
宋老板显然被他威胁住了,想不买都不行。
——这人是用什么手段威胁宋老板的?为什么一定要买到这块玉牌?
除了魔教中的人外,还有谁肯出这么高的价钱来买一块玉牌?
——难道这人就是孤峰?
寒冬时的阳光,当然不会太强烈,风吹在人身上,还是冷得很。
可是宋老板却已满头大汗。
他站在车门前发着怔,一双手抖个不停,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又转身走了回来,脸上的表情看来又像是个被人绑上法场的死刑犯。
南宫洪看着他走过来,悠悠道:“你现在已肯出三十万两?”
宋老板紧握了双拳,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满头大汗淋漓而落,咬着牙恨恨道:“三十万就三十万。”
南宫洪笑了。
宋老板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笑什么?”
南宫洪道:“我在笑你。”
宋老板道:“笑我?”
南宫洪道:“我在笑你刚才为什么不买。”
宋老板道:“现在……”
南宫洪道:“现在的价钱跟刚才又不一样了,现在要三百万两,少一文都不卖。”
宋老板跳了起来:“三百万两?”
这气派很大的大老板,现在竟像是个孩子般大叫大跳:“你……你……你简直是个强盗,你好黑的心。”
南宫洪淡淡道:“你若认为这价钱太高,可以不买,我并没有勉强你。”
宋老板狠狠地瞪着他,就像是恨不得咬他一口,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一口气却已接不上,忽然一跋跌倒在地上,竟被气得昏了过去。
看热闹的人也在瞪着南宫洪,大家都觉得这个人不但是个强盗,简直比强盗的心还黑。
南宫洪却一点也不在乎,忽然对着那辆马车笑道:“阁下既然想要这东西,为什么自己不来买?”
马车里没有动静。
南宫洪道:“阁下若肯自己出面,我也许一文都不要,就奉送给阁下。”
一直全无动静的马车里,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刀锋般的冷笑。
“真的?”
南宫洪微笑着道:“我是个老实人,我从不说假话。”
“好!”
这个字刚说出来,突听“突”的一声大震,崭新的黑漆车厢,突然被撞得四分五裂。
赶车的几乎一个跟斗跌下,拉车的马昂首惊嘶——车厢里已出现一个人。
一个铁塔般的巨人,赤着上身,穿着条大红的扎脚裤,腰上系着一条比巴掌还宽的金板带,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叶开,看来活活像是个刚脱樊笼的妖魔恶怪。
人群大乱。
这巨人已握紧了双比醋瓮还大的拳头,一步步向南宫洪走过来。
无论是人是马,突然受到惊骇之后,第一个反应通常都是同样的:跑。
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可是现在拉车的两匹马都没有跑出去。
只不过惊嘶着,人立而起。
因为这巨人反手一拉车辕,两匹马就已连一步都跑不出去。
人群虽乱,却没有跑,因为大家都想看看这件事的结局。
不管怎么样,这都可以算是件百年难遇的怪事。
大家看着这个用一只手就可以力挽奔马的巨人,再看着南宫洪,无论是谁都可以看得出,倒霉的一定是南宫洪。
看来这巨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南宫洪脑袋敲扁。
南宫洪却笑了。
他微笑着,忽然问道:“你有多高?”
这种时候,这句话虽然问得奇怪,巨人还是回答道:“九尺半。”
南宫洪道:“九尺半的确已不能算矮。”
巨人傲然道:“比我再高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南宫洪道:“兵器是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你若是杆枪,一定是杆好枪。”
巨人道:“我不是枪。”
南宫洪道:“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也是以长短来分贵贱的,譬如说,长的竹竿就比短的贵,所以你若是根竹竿,一定也很值钱。”
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也不是竹竿。”
巨人道:“我是人。”
南宫洪道:“就因为你是人,所以实在可惜得很。”
巨人瞪起眼,道:“有什么可惜?”
南宫洪淡淡道:“只有人是从不以长短轻重来分贵贱的,一个人的四肢若是发达,头脑就往往会很简单,所以越长的人,往往反而越不值钱。”
巨人怒吼一声,就像是只大象般冲过来,看来他根本用不着出于,就可以把南宫洪活活撞死。
就算是棵大树,也受不了他这一撞的。
只可惜南宫洪也不是棵树。
这巨人当然撞不倒他——没有人能一下子撞倒他。
可是就在这巨人撞过来的时候,本来已气得晕倒了的宋老板,却忽然从地上窜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射出了弦。他不但出手快得要命,出手的时候更要命。
可惜他并没有要了南宫洪的命。
巨人从前面扑过来,宋老板从反面发出了这致命的一击。
南宫洪人已到了竹竿上。
没有人能想到宋老板会突然出手,更没有人想得到南宫洪能闪避开。
他竟似被风吹上竹竿的,竟似已变成了片飞云,一片落叶。
宋老板吃了一惊。
——这明明已是十拿九稳的一击,怎么会忽然落空的?
他的左手点地,右手已抽出柄刀,刀光一闪,直削竹竿。
巨人已张开了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在下面等着。
竹竿一断,竹竿上的人就要跌下来。
只要南宫洪一跌下来,就得落入这巨人的掌握,无论谁落入了他的掌握,都无疑是件很悲惨的事。
他要捏碎一个人的头颅,简直比孩子捏碎泥娃娃的头还简单。
“格”的一声,竹竿折断。
有的人甚至已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南宫洪果然已向这巨人的手掌落下。
只听又是“砰”的一响,一个人倒了下去,两个人飞了起来。
倒下去的竟是那巨人,飞起来的却是南宫洪和宋老板。
南宫洪刚落下来,突然反时一撞,膝盖和右手同时撞在巨人身上。
巨人倒下时,他已借势飞起。
宋老板也已跟着飞起,刀光如长虹经天,急削南宫洪的腰。
谁知南宫洪的腰突又水蛇般一摆,左手己扣住了宋老板的右腕。
刀落下,斜插在马车上。
他们人也落在马车上,马车的车厢虽然已碎裂,底盘却没有裂。
两个人同时跌在上面,拉车的马又一惊,惊嘶着狂奔出去。
这次没有人再拉它们,也没有人能拉得住它们了。
车夫早已吓得不知去向,两匹受了惊吓的健马,一辆没有人赶的马车,在街道上狂奔,除了疯子外,还有谁会去挡住它的路,街上的人纷纷闪避。
宋老板在车上打了个滚,还想跳起来,可是一只拳头已在眼前等着他。
他刚跳起来,就看见这只拳头,接着,就看见了无数颗金星,这次他真的晕了过去。
南宫洪轻轻吐出口气,不管这个宋老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是个很不简单的 人,能叫他躺下来,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健马还在往前奔,南宫洪并没有拉住它的意思,反而坐上前面车夫的座位,打马前行。
他要去追一个人。
现在已过了正午,南宫洪并没有找到布达拉,他要追的人又是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