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林风听到了于大龙的声音。只不过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而且毫无涵养，完全就是街边上小混混的说话方式：“我叫于大龙，我愿意跟参门签订誓约，答应参门提出的一切条件。只要参门能给我金条，我什么都能做……”

林风明白，这是于大龙当时与参门签订誓约的时候说过的话。那时他还年轻，贫穷到没有立足之地，完全不是现在，养尊处优之后，既有财富，又有修养。的确，那些穷到身无立锥之地的人，心里只有对金钱的渴望，只要给他们钱，转眼之间就是无视法律的亡命之徒。

“我要金条，拿走多少算多少，以后一定还债，绝不反悔。如果不能说到做到，甘愿遭受天打五雷轰，暴尸街头，死无葬身之地。”于大龙的声音持续响着，仿佛正在跪地乞求，叫花子一样。

或许那时候，于大龙把参门视为救命稻草，只要对方能够答应跟他签订誓约，他已经千恩万谢、磕头百遍了，根本不可能提任何条件。

也就是说，为了金条，他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尊严和人性，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虫。

“我答应，以后于家的子孙都可以成为参娃，如果达不到参门的要求，我会千方百计寻找一个更适合的人选，直到参门满意为止。从拿走金条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准备还债，绝不反悔。请参门放心，我于大龙说到做到，是一条敢承诺就保证做到的汉子……”下面，于大龙反复发誓，要参门相信自己。

从语气分析，他非常害怕参门反悔，不给他签订誓约的机会。

自始至终，只有于大龙一个人在说话，没有另外的声音。

接下来，林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诡异的情景，一棵十几米高的大树出现了，正是那棵曾经出现在大屏幕上的人参巨树。一个年轻人跪在树下，被人参的根须包裹着，既像是困在茧里的蚕蛹，又像是被蜘蛛网缠住的小虫。

远远望去，林风觉得，年轻人已经成了巨树的俘虏，再也无法挣脱。他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于大龙，甚至觉得那也有可能是自己。也就是说，只要跟参门签订誓约，就等于是蚕蛹或者小虫，再也没有挣脱的机会。最终结果，一定是被人参巨树吞噬，人生就此终结，再也没有未来。

当他看到巨树的时候，深切感受到，人类在这些巨大生物面前，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只能任其摆布。

于大龙的声音仍然响着：“我只要金条，只要给我金条，我愿意向参门臣服，成为参门的奴隶，生生世世，永不反悔。只要参门想做的事，哪怕伤天害理，我也毫不犹豫去做。于家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是参门的奴仆，我代表他们签订这个誓约，每个人都会遵守，不折不扣，从生到死……”

其实，这些话完全违背了誓约的公平公正，等于是卖身契。只不过，在金条面前，于大龙已经失去了抵抗力，变成了一条真真正正的可怜虫。

林风想到自己，金若兰中枪之后，自己也许就是另一个于大龙，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出卖灵魂。当时，不管是参门提出任何要求，他都会答应，因为实在无法承受突然间失去金若兰的痛苦，就像现在他和金若兰承受不了失去小航的痛苦一样。

四年时间，他得到的不仅仅是甜蜜，而且有夜以继日的煎熬。

事到如今，既然无法挽回，那他只有跟对方同归于尽，用自己的性命换来金若兰和小航的安全。

他看到，那棵人参巨树的根须一直深深地插入地底，无限延伸，牢牢地抓住大雪山的根基。普通树木，树根插在土壤里一直向下，直至水源。可是，这棵人参巨树的根须却纵横交错，缠住了大雪山。这种情况下，简单的地表爆破无法消灭它，只有连大雪山一起炸毁，将北方雪岭夷为平地，才有可能斩草除根。

凭着林风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这也正是那些北方掮客们找来的雇佣兵屡遭失败的主要原因，他们实在太轻视雪岭参门了，认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门派，却没有意识到参门也是奴隶，是那棵人参巨树的奴隶。

如果只是消灭了奴隶们，几年过去，又会有很多人趋之若鹜，为人参巨树效命奔走。

认识到这一点，林风更加悲哀，因为他知道，人参巨树是利用了人性中的原生之恶，只要人类存在，人参就能寄居下去。

如此一想，消灭人参巨树的任务就更艰巨了，甚至可以说，只要没有消灭人类，它就一直存在，为祸人间。可是，人类社会存在了数千年，从来没有哪一位智者想到，要凭借消灭自身来抵御外界的侵袭。人类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即使是白浪滔天的大洪水、火山爆发、岩浆迸流、台风地震都只能对人类造成部分伤害，形不成毁灭性打击。同样，人类不亡，人参巨树也不会灭亡。

从前，林风对人参这种植物充满了敬畏，现在，他却觉得，古代医生把这种植物称为“人、参”，一定有着另外的深意，而不是随手命名。

古代智者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包含着超常的智慧。

“我全都答应，任何条件都答应，愿意做参门的奴隶……我不想再穷下去了，我也要吃好的穿好的，有房子有女人，人人都活一辈子，我不能天天吃糠咽菜……只要给我金条，哪怕金条给明天我就死了，只过一天好日子，我也愿意，求求你……让我签，让我签，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心甘情愿……”于大龙的声音越来越轻贱，仿佛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为了一根骨头，抢着出卖自己。

画面中，那棵人参巨树意气风发，昂然屹立于天地之间，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八面威风。

看来，向它摇尾乞怜的人类数量越多，它就越能茁壮成长，以大雪山为根基，向四面八方繁衍生长，直到将地球包裹起来。

林风曾经看过一幅外国抽象画，一棵大树用根须缠住地球，在星际自由来去，变成了地球的主人。如果把画中的大树改为人参巨树，跟眼前的情形就一模一样了。

“我跟于大龙没有区别，五十笑百步，没有任何意义。”林风黯然低语。

画面消失，于大龙的声音也消失，木屋内一片晦暗，只有火炉里的灰烬仍然闪烁着微光。

“于大龙靠出卖别人获益，他是参门的帮凶。从一开始，他就瞄准了你家，而于树跟你的交往，也是大阴谋的一部分。”申九姑说。

林风和金若兰曾经分析到这种可能性，此刻从申九姑这里得到印证，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于大龙死了，他为自己过去所做的，付出了代价。”林风说。

“那正是他的高明之处。”申九姑说，“他死了，这誓约就变成了死约，再也不可能被推翻。那么，你的孩子变成参娃，于家的后代永葆健康，如此而已。他费了那么大力气引你入套，射伤金若兰，让你向参门低头，等于是完成了誓约上的全部内容。现在，计划大获成功，他用自己的一生，为于氏家族留下了一座金山，是真正的智者。”

林风觉得，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下来，自己浑身冰凉，跌入了冰窖里。

他曾经可怜于大龙，现在，才彻底明白，可怜别人的人，才是最值得可怜的人。

每一条生路都被堵死了，最后只剩下同归于尽这条死路。

从接近木屋开始，他每换一个地方就藏下一枚炸弹，只要最后按下遥控器，所有炸弹就会一起引爆，把木屋、申九姑、金条全都送上天。

“等天亮，我给你看一些东西，你一定明白，接下来的路该怎样走。”申九姑说。

“多谢，我的心已经死了，无论看什么都没有兴趣。”林风说。

“不，你一定会感兴趣。小航是那么聪明可爱的孩子，万里挑一，极为罕见。我想，他已经完美继承了你和金小姐的父系、母系基因，未来成就不可限量。”申九姑说。

“不要碰我的孩子。”林风冷冷地说。

申九姑摇头：“那是誓约的一部分，你我谈论毫无用处，你已经将他的未来质押给了大雪山。林风，你要明白，正是因为他，金小姐的生命才能得以延续。无论这是不是圈套，你都已经与参门签下誓约，再也无法撤回了。”

“有些话，只说一次。”林风说。

离开金若兰时，他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这一次，他必须解决小航面临的麻烦，就像于大龙解决于氏家族的麻烦一样。

“天就要亮了。”申九姑说。

“是啊，天就要亮了——”林风突然跃起，右手指缝里挟着的四把尖刀瞬间插入了申九姑的胸膛。同时，他左手中亮出手枪，对着申九姑连续射击，打完了整整一个弹夹。

“你……错了，你始终不明白是在……跟谁交战，你面对的敌人是谁……林风，你知道吗？我们都是受害者，都是可怜虫，都是被命运绑在战车上的人，真正控制一切的不是你我，而是大雪山的主人……”申九姑痛苦地呻吟着，但子弹和尖刀并没有夺走她的生命，只是在她身上添了几道伤口而已。

“不管怎样，杀了你，把这地方炸毁，也是一种胜利。”林风淡淡地说。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演练了几千遍，务求瞬间毙敌。

“你不能炸掉这里……等到天明，看看后面，你就知道……真正的原因了。”申九姑苦笑起来。

林风看看腕表，距离天亮还有一小时。

“那我再等等，天亮之后，咱们再一起上路。”他说。

为了金若兰和小航，他已经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