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不早了,两人打车出城,正好是半夜十点。
一路上,叶平沉默不语,没有询问青龙,他朋友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我的朋友叫登布,等会见了他,不用感到惊讶,因为他来自边远地区,自身是个修行者,长期过着苦行生活,所以,自中年起就瘦得皮包骨头,只有三十公斤重。”青龙说。
一个成年人,就算再矮小,到了那种体重,身体也不会健康。
“我能帮他什么?”叶平问。
“多年的苦行僧生活,让他养成了极度思考的习惯,听到我的梦境之后,他已经想到了一些解决办法。但是,他说的话我听不懂,只能找一位心理学专家,来跟他交流。”青龙说。
“他是不是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只能通过手势和笔来交流?”叶平问。
青龙连连点头:“正是这样,原先的时候他还能艰难地用嘴跟我交流,但是,一个月以来,他已经无法说话。医生说,那是因为面部瘫痪和声带退化的缘故,根本无法治疗。”
叶平苦笑起来,实际上,像青龙这样的大人物,如果不是遇到特大难题,选择死马当活马医,是绝对不会深夜找上门来的。
如果那些大医院能够解决,他早就不惜重金,动用最顶级的仪器,为朋友治疗了。这种情况下,就算他及时赶到,恐怕也帮不了什么忙。
“你能说一说,你想从朋友那里知道什么吗?”叶平问。
“登布说过,梦是可以被改变的,也是可以被消灭的。既然你梦到了,就是机缘,努力下去,你一定能达到思想的彼岸。世界上有很多地方,看得见摸不着,或者根本就是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它偏偏一直存在。他举过一个例子,就像我们看到的海市蜃楼一样,既然人们能够在沙漠上和海边见到海市蜃楼,那些地方就百分百存在,否则不可能凭空出现。只要有足够的恒心和金钱,找到海市蜃楼也不是什么难题。在苦行僧的世界里,有很多其它的方法,能够帮助人瞬间突破意识上的屏障,到达想去的地方。我想留住登布的性命,但是,医生已经十几次下达了病危通知。我知道,登布的性命就如同风中之烛,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阵风过来,他就走了。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才上门请教,采取了非常手段,请叶医生不要见怪。”青龙说。
叶平摇摇头,因为他知道,浪子了解青龙,才会把青龙介绍给自己,无论青龙手里有没有枪,自己都不会有生命危险。非常时期,出此非常之策,完全能够理解。
“不用多说了,我们见到你的朋友再说。”叶平说。
早知如此,他连药箱都不用带了,因为那家康复医院里,拥有世界顶尖的检验仪器,其结果具有最高的权威性。
叶平知道一些跟苦行僧有关的事,更知道那是,世界上所有修行者中的一个分类。只有那些具有极高智慧,拥有远大理想的人,才会采取苦行的修行方法,借助于对自己身体上的残酷折磨,精神上的极度压榨,让智慧在近乎灵魂出窍的状态下,达到最高境界。
在这个领域里,很少有人能够坚持到最后,因为那种最高境界就代表了死。换句话说,做苦行僧就是死路一条,最终,精神升华,肉体腐朽。
看起来,现在青龙的朋友登布已经接近最后的修行极限了。
车子到了康复医院,两人下车,迅速赶到了位于一楼尽头的房间。
见到登布的时候,叶平吃了一惊。一个成年人在极度消瘦的情况下,那种状态实在是太惊人了,仿佛一只骷髅,被硬生生套上了一层皮肤,平躺在床上,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
那种情况下,只有拔出嘴里、鼻子里、喉咙里的三根管子,登布才有可能正常与人交流。
两个人走到床前,去跟登布打招呼,但是后者毫无反应。
“已经来不及了”。青龙黯然说。
叶平观察床头的监控仪器,除了正常的各项数据,还有一个窗口,里面显示的正是登布的脑电图状况。
这架仪器比孙耀实用的更为先进,而且是世界著名仪器公司制造的。
登布的脑电波十分混乱,有些曲线紧紧地靠在一起,有些曲线则相隔甚远,而且跳动频率忽快忽慢,毫无规矩。
“我去找医生。”青龙说。
他走出去,病房里只剩下叶平。目前这种情况下,叶平真的很难帮助对方。他是医生,不是神仙,不可能做到一出手就解决所有麻烦。
登布的眼睛半闭着,似乎已经进入了弥留阶段。如果没有呼吸机和那些管子的帮助,可能早就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如果能够从脑电波里分析病人的心理活动状况,再加上适当的图形解释,那么,即使是植物人,也能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叶平默默地想。
现在的全球医学手段,虽然比起一百年前,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可是,对于一些极端情况,仍然束手无策。
世人无法了解苦行僧的世界,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仿佛活着就是为了受苦,只有受苦到极致,身体无法忍耐痛苦,抵达极限中的极限,才会突然间顿悟,就像禅宗高手或者道家仙尊白日飞升一样,获得精神上的最终突破,离开这个红尘世界,到达传说中的仙境。
世界上那么多苦行僧,最后究竟有没有人获得了解脱,全都不得而知。在很多医学报道中,都提到过,如果人类的身体受苦到了极限,很可能瞬间暴毙,成为一具无人关注的死尸,最后埋葬在公共墓地里,再也没人记得。
全球每年的红十字会慈善捐助行动中,都会向数以万计的苦行僧发起援助。但是这种好心,往往遭到拒绝,而且引发了大规模的激烈反抗,因为那些苦行僧聚集的地区,广大群众对于他们的窘况已经习以为常,认为谁都不能干涉他们的自由。在这种极度矛盾中,红十字会的工作也非常难干。
如果青龙的朋友放弃苦行生活,在适度的营养针的帮助下,就能够迅速好起来,至少可以说话交流,不至于生活于一种接近僵尸的状态。
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苦行僧自寻的烦恼,怨不得别人。假如某些秘密因为他的苦行状态而永远沉没海底的话,那也是他的命运,别人帮不了忙。
青龙陪着医生回来,医生脸上也堆着满满的无奈。
“我们也没有办法,你的朋友自己不愿意活下去,那些营养针输入他的身体之后,一点都不吸收,起不到任何作用。昨天有一次,他刚刚清醒一点,就把呼吸机的管子拔了,似乎自己求死。如果不是护士及时发现,他已经咽气了。二位,医院的条件虽然很高级,但是却救不了那些一心求死的人。”医生说。
“拜托你们,一定让他活下去,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我,那些都是天大的秘密。”青龙说。
医生摇摇头:“实在对不起,如果病人下定决心求死,或许我们就应该顺着他的心意去做,而不是使用各种科学手段,强留住他的生命。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思想都不相同,你们以为正确的,反而让病人感到更痛苦。作为一名医生,我正式劝告你们,让他走吧。”
青龙皱眉,但是仍然耐着性子说:“医生,不管使用多好的药物,不管费用多高,都希望你能尽力,让他度过这个难关,好好地活下去。”
医生后退一步,看着青龙:“这种话你已经说了很多次,近半年来,每次病人病危,你都会这样说,其实这是很不人道的,我们必须遵从每一个人的自由意志,即使是植物人,他也应该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或者死。”
青龙猛的伸手,抓在医生的脖子上,一下子把他按在墙上。
医生拼命挣扎,但是喘不过气来,一张脸立刻变成蜡黄色。
“我说过,叫他活下去,他死了,你也活不了。”青龙厉声说。
“救命……救……命……”医生拼命挣扎,从喉咙里挤出惨叫声。
叶平按住了青龙的肩膀,大声说:“这件事跟他无关,不要难为他。你冷静下来,我们再想办法,否则的话,你的朋友就真的要死了。”
作为医生,他见过很多无法冷静的家属,在医院里大吵大闹,对着医生和护士张牙舞爪,最终结果,只会害了自己,也害了病人。
“我已经告诉他很多次,用最好的药,花再多的钱都无所谓,只要登布能活下去。”青龙说。
“每一个医生都会尽力,你放心,这是在医院里,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病人去死。赶紧放开她,杀了他,只会引来更大麻烦。”叶平说。
医生和护士当然应该尽心竭力地抢救每一个病人,但是,这是他们的工作而已。既然是工作,就有成功,也有失败,绝对不会万无一失。假如病人家属无法理解对方的难处,一味地逼迫对方,只会闹得鸡飞蛋打。
就像现在,作为一个苦行僧,登布一心求死,医生也没有办法,而青龙变得如此激动,实在没有必要。
“他不能死,他一定要活下去,他就是我全部的希望。”青龙喃喃地说。
“你先冷静下来,放开医生再说,他真的快死了。”叶平说。
青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松开手,医生已经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激动,那会坏了大事,在医院里得罪医生,肯定不是好事。”叶平一边把医生搀扶起来,一边严肃地告诫青龙。
“病人是上帝,他不能善待病人,当然该死。”青龙冷冷地说。
“你肯定知道登布是什么情况,医生已经尽力了,不要强人所难。”叶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