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姐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
她不像钱平定和陆鹤,她对文学才没有那么深刻的热爱,但她的确将文学当做伸进井里的绳索,她坚信,只要抓住绳索,她就可以不停的向上爬,爬出黑暗,见到光明
。
若是要从现在开始回顾她的人生,必须要提的转折点,在她的大学时光。
都说大学是女生的整容院,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七小姐是在大学后才开始学的化妆和做造型,在此之前她一直生活在家乡那个闭塞的小乡村里,上面还有两个哥哥,父母虽然都没怎么读过书,但是偏偏对孩子的教育大为重视,他们不懂太复杂的事情,但乐观的认为,只要读了书,就能脱离现在的环境,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不然的话,人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供孩子读书呢?
因此,七小姐无法向他们解释自己在读书方面实在兴趣平平……她也不好意思去解释,她的哥哥们读书很笨,没能完成父母的愿望,早早的辍了学去干农活,于是所有愿望就都压在了七小姐的身上,每次看着那对贫穷又老实的父母眼睛里热切的光芒,她一再把丧气话都吞回肚子里,回到愈发愈认真的读书。
不过,尽管她在数学和英语上都拿不到什么好成绩,她的语文却非常优秀,她也很喜欢阅读、很喜欢写文章,他的父母看到她读书写字,也觉得很开心,连带着晚饭都要多加两个鸡蛋,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七小姐所读的东西,都和学习没太大的关系。
高中时,七小姐读的书越来越多了,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是父母对她买书的钱却出手阔绰,七小姐是那个小乡村里唯一一个每周都去书店买书的女娃娃,老板都和她熟悉,对她的喜好了然于胸。
她读的书里,有些她能明白的东西,比如广阔的、沙沙响的麦浪,比如遮天蔽日的大树,比如溪流和动物……但也有许多她不明白的东西,比如夜里灯火通明的城市,比如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比如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和夜里才会开的店铺……她并不是没有在影视作品里看到过这些东西,也特地上网搜索过相关图片,但是,不是亲眼所见,她总对这些场景感到不真实。
然后,在她高二那年,终于有个机会,可以亲眼看到这些东西了。
那年有一个市级的作文比赛,她鼓起勇气,将自己的作文交了上去,两个星期后,老师通知她去北京参加复赛。
她前所未有的高兴,拿着通知走回家的路上,都忍不住跳起来,满心想的都是曾经在书里读过的句子,那些灿烂又神秘的景象,她第一次相信了她父母成天挂在嘴上的话,“读了书,就可以到外面去了。”
她的父母也同样对这个好消息雀跃不已,父亲甚至去市场提了一条鱼回来,哥哥们摸着她的头说:“恭喜小妹。”,一家人好好的吃了一顿丰盛晚饭。
但是这股雀跃却在半夜,七小姐起来上厕所,路过客厅,听到声音后忍不住偷偷往里看时,猛地烟消云散了。
她从小小的门缝里看过去,看见她的哥哥坐着,愁眉不展的样子,而她的父母则站着,来回走动着,尴尬而又哀伤。
“老一,”她爸爸搓搓手,说道:“你凑一点钱出来吧。”
“对啊,你妹妹这么争气,那可是到北京参加的比赛啊……”她妈妈接着说道。
“呵,多稀罕啊。”二哥却不屑的啐了一口,抱着肩膀抖腿道:“要不是你们没让我读下去,说不定,我高中也能读出个模样来。”
“这么能这么说呢?”妈妈急了,说道:“当初是你自己说读书没希望,要出去做工的啊……”
“我那个时候懂个屁啊?你们做父母的也不知道劝劝!”
“这……我们当时也劝过了……”
“大哥,你看到了吧?爸妈就是偏心小妹,觉得小妹读高中了,比我们两个大老粗高不知道多少倍!”
“我们不是……”
“爸,妈,不是我不给你们钱,只是我最近也手头紧。”
“要是读了书,还会这么穷吗?连供小妹出去一趟的钱都没有……”
“就算你们不让我和大哥读书!”
……
七小姐默默的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父母将家里的那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卖了,给七小姐装好了包袱,送她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火车里很多人,很挤,对面的男人脱了鞋抖腿,旁边的小孩把吃进去的泡面吐出来,周围到处都是叫嚷声,吵得人脑袋嗡嗡响,空气中难闻的气味像是有了形状和颜色,七小姐抱着书包那一片气味之中,紧紧的贴着旁边的墙壁,她的书包里装着几本书,几支笔,一点钱,还有,用塑料饭盒装着的、三个已经剥了皮的、雪白的水煮蛋。
这是今早妈妈把家里的老母鸡从窝里捞出去之后,摸到的最后的三个蛋,都煮好了剥了皮,给七小姐装上了。
七小姐歪着头看车窗外飞快掠过的风景,看着成片的山和树像一条河一样飞快的流淌过去了,她的眼泪也像一条河一样,飞快的从眼眶里流淌出来了。
后来,在那场作文比赛里,七小姐连名次都没有拿到,最终灰溜溜的回到了家乡。
又后来,在第二年的这个时候,七小姐高中毕业了,她站在那座常年失修的、灰扑扑的高中门口,咧着嘴和同学们一起拍了毕业照,然后回家收拾行李,在两个月后,又一次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
她被北京的大学录取了。
这一次,她没有掉眼泪,而是充满了野心和期待,去奔赴一个未来。
现在想想,每一个不甘的瞬间,其实都是未来下决定的动力,像极了茨威格在《断头皇后》里的那句话——“当时她还很年轻,不知道所有的命运的馈赠,都已经暗中标好了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