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平定闭上了眼睛，任凭书从他手中滑落，摔到地上。

他总是想起第一次见到陆鹤的那一天，在他潜意识里，那应该是他文学生涯的一个节点。

在那以前他只是一个在微博装模作样的评论家，挂了一个黄色的大V标志，粉丝破万，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业界的认可，不论他一条微博能获得多少赞，被多少人看见，大家也只是在私底下讨论他，像是在面对一个拿不上台面的门外汉。

但是陆鹤不一样，她代表的是国内最火的青年作家周归璨，而周归璨的背后，是国内最大的出版社。

她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钱平定一度怀疑是哪来的诈骗电话，犹豫了好一阵。

“我就直接跟了说了吧，”但是那头的陆鹤很快就翻牌了，“A社那边要搞一个文艺评赏，如果你愿意评委那边，我们可以让他们给你一个位置。”

“什么？”陆鹤的口气有点大，他早就知道A社要弄的文学评比，甚至还发过微博猜测前几的获奖名单，只是他这种野路子，怎么可能和这种正式比赛搭上关系？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是只要你愿意，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小姐，你是不是当我傻啊？”钱平定苦笑道：“A社不是一直在跟你们出版社抢作者抢资源吗，谁会听你们的安排啊……”

“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陆鹤似乎在电话那头小了一声，她说道：“如果您愿意，明天早上请来我们出版社一趟。”

“如果是耍人的话，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吧……”

“对了，记得带上身份证复印件。”

“啊？”

结果第二天，他还是去了。

出版社位于城市中心，周围都是繁华高大的商圈，人流量非常大，他在来的地铁上被人踩了无数脚，无数次想着干脆就这样掉头回去好了。

但是他没有。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告诉他，就是现在了，他要成名，要把自己的文学变成一张一张的钞票，就是现在了。

所以尽管他打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但他还是去了。

踏进那栋大楼时他是有点心虚的，大堂的前台问他找谁，他声音都有点带着颤：“……我找编辑陆鹤。”

“鹤爷吗？”大堂的前台面相和善，一听到陆鹤的名字就露出笑容，“她现在在出外勤，你先等一下哦。”

“外勤？”钱平定皱眉，惊讶道：“当编辑还要出外勤的吗？”

“去找归璨啦，”那人耸耸肩，道：“我们出版社的当红作家拖了人家杂志的稿子三个月，鹤爷再不杀上门，我们就……”

——“说什么呢？”

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钱平定回过头，看见一个个子不高、却穿着干练的女人，她扎着马尾，眼神清澈，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你就是钱先生吧？”

她将手里的公文包放到大堂的桌上，低声对前台说道：“这个等下打给校对那边，说稿子我已经看过了，让他们再确认一下。”

“我这就打，”前台点了点头，说道：“还有，主编在会议厅等着。”

“好，”陆鹤扭过头，对钱平定露出一个笑容：“那钱先生，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陆鹤的顶头上司是个发际线倒退的地中海，虽然西装革履但是还是透出一股商业人士的油腻感，钱平定推开门的时候，都忍不住暗想，希望自己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不要变成这样。

三方落座，主编递给他一份厚厚的合同。

“大致情况陆鹤已经跟你讲过了吧？”地中海主编笑面虎一般的说着话：“我们出版社看人是很准的，知道钱先生和其他自以为是的评论家不一样，你有眼光，有能力，是真材实料的……只不过，”他举起手，比了一个金钱的手势：“就差点资源。”

钱平定的注意力一直落在桌面上那沓合同上，他舔了舔嘴唇，慢吞吞的说道：“我不是很懂你在说什么。”

地中海和陆鹤对视一眼，他轻咳一声，说道：“钱先生虽然一直在微博上、还有其他网站上发表了很多对于文学的文章，写得都很棒，但是我想你应该，并不是那么了解业界的运作方式。”

钱平定点点头。

“我们是国内最大的出版社……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吧？”地中海站了起来，他一路走到会议厅的窗前，拉开了窗帘。

窗外铺天盖地的光洒进来，空气中漂浮着不少颗粒，钱平定抬起头，觉得刺眼得不行。

“钱先生，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地中海这样问道。

“……因为贵社的书，比较有质量？”斟酌半晌，钱平定试探性的回答道。

“当然这也很重要，”他笑了笑，说道：“但是书都是人写出来的，所以，人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的作家……”

“近几年来，”地中海打断了他，“写书的人越来越多，小说网站也层出不穷，有手机就能阅读，碎片化信息无处不在，年轻人谁还读书啊？钱先生，你说是吧？”

“这个，也不全是……”

“书，读者，作家，现在已经是业界的一种权力游戏了，面对这样的情况，居然还有作家兢兢战战的闭门造车，把文学当成高高在上的神明，说它不容玷污……对了，钱先生，你不是这样的人吧？”

钱平定看着他，那颗发际线后退的脑袋后面，是从七楼窗户往外看，这个繁华、熙熙攘攘的都市的风景。

他吞了口唾沫，声音沙哑，缓缓的摇了摇头：“不……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我看人很准的。”地中海宽心的笑了：“文学这种东西是子虚乌有的，是大家幻想出来、看不见摸不着的，把它奉为神明，是傻子才是会做的事情，我们不要傻子。”

说着，他又一次将那份合同推到钱平定面前：“我们是业界最大的出版社，我们要的是聪明人……”

——“我们要的是，把文学拉下神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