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容的葬礼规模很小。
她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亲属,唯一一个算作丈夫的男人,就算想操持她的葬礼,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李慕容的葬礼只有两个人参加,一个是姜父,一个是姜澄澈。
“爸爸,我就不去了吧……”姜澄澈的第一反应是推诿。
“那好歹也是你亲生母亲。走的时候连送她的人都没有,她一定不会瞑目的。”姜父淡淡地说道。
“知道了……”姜澄澈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姜父通过熟识的人,查到了李慕容生前所在的那个所谓的“家”。
城乡结合部的一间简陋小房子里,李慕容的丈夫老王因为长期没有人照顾,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身下的被褥也又脏又臭,黄黄的堆满了屎尿。姜父和姜澄澈晚来一步,就有可能只能看到一具尸体。他们请保洁公司打扫了一下这间又脏又破的小屋,顺便帮李慕容的丈夫请了一位照顾他的保姆,又留给了他一笔钱。临走的时候,老王千恩万谢。姜父随口问了一句他愿不愿意去参加李慕容的葬礼,得到的竟然是否定答案。
“没想到李慕容生前竟然已经沦落到了这种境地。”姜父坐在前往灵山公墓的车中,摇着头叹道。
正在开车的姜澄澈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早知如此,年轻的时候我就应该躲帮助帮助她。”姜父的良心,在看到李慕容的住处之后,就开始不安宁起来。当然,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姜家实际上已经帮了李慕容很多。
“我觉得,你年轻的时候不去碰她对她更好。”姜澄澈目视前方,冷冷说道。
姜父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想呵斥姜澄澈两句,竟然没有说出口。或许姜澄澈说得对,如果已婚的老男人,不去给年轻的小姑娘勾引他们的机会,也许这些小姑娘就不会成为失足妇女,也就不会有类似李慕容的悲剧。
“澄澈,我问你一句话,你要想清楚再回答我。”姜父的神色更加凝重。
“嗯。”姜澄澈简短回答道。
“你还恨你妈妈吗?在她去世之后。”
姜澄澈的眼神一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记恨着李慕容当年把他丢弃在姜家,他只依稀记得,李慕容当年临走之前,曾经对姜澄澈说“妈妈养不活你,去找你的爸爸吧。”
人和人的想法总是不尽相同,为人父母,亦是如此。当一个家庭出现困难的时候,孩子已经成为了一种累赘,有的父母在这种时候,会把孩子托付给有经济能力养活孩子的家庭,而有的父母会苦苦硬撑,一家人过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还有的父母,则会选择另谋出路,努力挣钱养家。最后一种父母无疑是最有上进心的,也是最容易从拼搏之中得到收获,最终摆脱家庭的贫困。李慕容显然属于第一种人,他们的孩子不能够理解,也是极为正常的。换位思考一下,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时候,我们也会同样很难接受。
姜澄澈怎么可能不会因为当年的事情而痛恨李慕容呢?明明还有别的选择,为什么不去努力?为什么要把至亲骨肉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之中?
然而,姜澄澈分明还记得,记得李慕容临死之前说过的那番话,记得她懊悔却又因为努力做了什么事情而释然的眼神,也记得她不甘心在生命的最后听姜澄澈喊她一声“妈妈”。
“孩子,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我能帮到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澄澈,你能最后喊我一次‘妈妈’吗?”
“对不起……”
这三句话,一句比一句更让人心痛。
或许正是有了这三句话,才让姜澄澈的恨意消解了不少,可三句话,依旧不能够抵得上十几年母爱的缺失,他恨,他依旧恨。
“如果她还在世的话,我可以试着接受她。”良久,姜澄澈喃喃地说道。
姜父坐在后座上,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中闪着泪光。对姜父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完美的答案了,他终于得到了姜澄澈的解脱,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魂牵梦绕着的,一个心结。
公墓里的工作人员,已经做好了下葬准备,只等着姜家父子过来。
灵山公墓,曾经非常陌生的地方,一个人一辈子也未必会去那里一次,但最近,已经是姜澄澈第二次光顾这里了。
一个是他的朋友、盟友,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另外一个,是他的亲生母亲。在旁人看来,这两个人对他都是如生命般重要的。但实际上,未婚妻是假的,亲生母亲是疏远的。
姜澄澈的人生,还真是真亦假来假亦真,像一出总也没有结局的闹剧。
不管怎么说,未婚妻终究还是大家眼里的未婚妻,母亲也是血缘伦理上不可否认的母亲,她们的死因都不正常,找到真相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姜澄澈和姜父孤伶伶地站在墓碑旁边,看工作人员将骨灰盒下葬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深秋初冬的雨水,很凉很凉。
姜父和姜澄澈都没有带伞。他们身上黑色的呢绒大衣,从干燥变得湿润,再然后,湿得可以拧出水来,也不过就是十几分钟的光景。
“慕容啊,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你了,没想到,再次见你,就只能是在警察局,甚至是在墓地……唉……”姜父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上次见你,我就已经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你也老了。我对你的记忆,也只不过到了三十多岁,那时候,你还是个年轻的少^妇,出去还可以假装小姑娘,没有人会怀疑你。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老得还真是快,十几年的时间,你就成了个老太太了。”
姜父顿了顿,似乎意识到,对一个已故的人讲这些揶揄她的话,很是有些过分,又改口说道:“这么多年,你也是挺不容易的。我看到你丈夫了,他……不是很方便,所以不能过来看你了。你们那个小家我已经替你安顿好了,我找了人帮你照顾他,还给他留了钱,这个你不用担心,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如果早知道你就生活在青城,我一定不会让你过得这么辛苦。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姜父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你看我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我也老了,这几年白头发一直往外冒。还得了一场大病,差点比你早走一步,这也算是对我的报应了。”
姜澄澈立在一边,低着头,任凭雨水拍打在脸上,一句话也不说。
“澄澈啊。”姜父转过了头,对姜澄澈说道:“你和你妈妈说两句话吧。”
姜澄澈微微颔首,张了张口,却又觉得突兀,不知道该说什么。
“爸爸。”姜澄澈忽地把头转向了姜父,说道:“李慕容的死,有点问题。”
“什么?!”姜父震惊道:“有什么问题?你怎么知道有问题?”
“李慕容生前对我说让我不要再做傻事,说她能帮我的只有这么多了,这句话显然有问题。根据她的意思可以判断,她一定是认为我害死了林沐晨,所以才替我顶罪。”
“这种判断没有什么根据吧。”姜父沉吟半天,说道。
“林伯父也已经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实际上,他窃取了林沐晨写给我的那封信,并且一并拿到了安幂可的那一份,他很确定林沐晨的死是被人所害。但那个人绝对不是李慕容。因为在李慕容的供词中,根本没有关于林沐晨真正死因的描述,真正导致林沐晨自杀的,是一个令林沐晨不能接受的别的原因,而不是因为单纯的未来婆婆看不惯她。李慕容既然已经想要一厢情愿地替我顶所谓的罪,那就没有必要隐瞒导致林沐晨自杀的真正事件,所以那件事一定不是李慕容做的,而是另有其人。”姜澄澈将分析的经过告诉了姜父。
姜父惊讶得合不拢嘴,自言自语地说道:“这……这不对……也就是说,在你所说的导致林沐晨自杀的真正事件背后,有一只幕后黑手,是它挑唆了李慕容犯罪,是它逼迫林沐晨自杀,而且它还把责任推到了你的头上,并且顺带着坑了李慕容?”
“对。它知道从头到尾所有的事情,这些事情很有可能是它一手策划的,然后它又害死了林沐晨和李慕容,并且试图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姜澄澈冷静地说道,似乎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太可怕了!”姜父不可置信地说道:“这肯定不是真的!”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个人就潜伏在我们身边。试图害死所有跟我有关的人。”姜澄澈抛下了一句话。这句话有如霹雳一般,击碎了姜父的心脏。
“我……啊……”姜父忽然满头大汗,一只手紧紧攥住胸前的衣服,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
“爸爸,你怎么了?”姜澄澈关心地凑了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姜父。
“我……”姜父已经说不出话来,呼吸十分急促。
姜澄澈眼看姜父脸色越来越差,猜到他心脏出了问题,当下不再犹豫,直接背起姜父,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停车区,把姜父稳妥地安置在后座上,开足马力冲向最近的医院。
姜澄澈到最近的医院的时候,姜父已经几近昏厥,他用毅力支撑着,才勉强坚持到医院急救楼。
医生和护士忙忙碌碌地把姜父推进了急救室,大门关起,灯光亮起的一刹那,姜澄澈的心灰了。
“怎么样了?”秦姨急匆匆地跑过来,拉着姜澄澈问东问西,她的身后跟着姜果儿和尹俊熙。
“医生说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姜澄澈木然地说道。
“哦……”秦姨稍稍松了一口气,站在急救室外翘首等待着。
姜澄澈的目光从秦姨、姜果儿和尹俊熙的身上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焦急,那么害怕失去,但,他们的内心深处真的是这样吗?他们真的在意这个家吗?姜澄澈的世界,愈发黑暗起来。
“姜澄澈,爸爸怎么会忽然心脏病发作?是不是你说错话了?”姜果儿凑过来,横着眉毛,一幅嘴脸显得特别刻薄,就像她当年对姜澄澈那样,冷言冷语。
姜澄澈笑了,他在自嘲。
几天之前,他以为他和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他以为姜家人很团结。但是今天,他推翻了自己的认为,他才明白起来,当时的一切全都是假象,美丽的水晶花瓶里,装的是破碎的玻璃渣子,就算外表再迷惑,也都是给外面的人看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笑什么?”姜果儿挑着眉毛问道。
“笑我们,是一家人。”姜澄澈收住了笑容,说道。
“你……你什么意思?”姜果儿又挑了一下眉毛,显然不满意姜澄澈这个答案。
“果儿,这是医院,我们还是安静等待叔叔出来吧。”尹俊熙走过来,拉住了姜果儿的胳膊。
姜果儿瞪了一眼尹俊熙,气鼓鼓地甩头走到一边去了。
“澄澈啊,果儿脾气就是大点,心地不坏,你别介意啊。”尹俊熙扶了扶眼镜,抱歉地说道。
“呵呵……知道了。”姜澄澈依旧带着笑容,那笑容在尹俊熙看来简直毛骨悚然。他为什么要笑?为什么一直笑?好可怕……
几个人各怀心事,等在外面半个小时之后,急救室的门打开了。
“医生,怎么样?”秦姨第一个冲了过去,凑到医生面前焦急地问了起来。
“家属请放心吧,因为病人情绪不稳定,又淋了雨,才会导致突发性的心律不齐,问题不是很严重,静养几天就可以了。”医生摘掉手套说道。
“谢谢医生了。那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啊?”秦姨又追问道。
“观察几天,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姜家人总算舒了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