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是在来年的三月,改嫁回桐地给胡山林填房。
到此,日子本应可以平淡无奇地走过一段。然而村民们都在说,孙正武的坟墓是被饱含仇恨的老虎扒开的,香兰对此却缄口不言。
江声和香兰在桐地相见,彼此间并未感到特别不自在。涂改是岁月的专长,且恒古的封建思想早已如同一把锋利的锄头翻遍他们的青春腹地,让他们的心情平复如水。
一个暮春的上午,香兰在村道之中遇见江声。三五朵迟来的落花,在他们的身后乘风而来,潇潇坠地。
“四哥,你经常走夜路,要结伴出行。”
“我五叔不怕老虎,我每次出门都是跟他在一起。”
江声笑道。
在桐地一带,每当夜晚来临,村民们确实不敢单独出门走动。在这一片苍茫的土地上,老虎就像猪狗一般普遍。它们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如同幽灵一样在广阔的粤西大地上游荡,每年都会发生几起老虎吃人的事件。
一天晚上,零星的雨点翩然而至,啪啪啪地打在大宅院的瓦背上。
江廷光走到大天井中端详许久,感觉雨势不大,他大声唤出江廷源和江声,一起挑起箩筐出门往海边走去。
“五叔,老虎真的很可怕吗?”
江声问道。
“在路头路尾的,不要乱说话。”
江廷光面带不悦地赶紧打住他。
“我就不怕!”
江廷源直截了当地应道。
“听老人们说,老虎都是上天放下来的,它们有灵性。不过世事有始终,一切都会轮回。”
江廷光忍不住叹息一声。
江廷光的叹息,让江声想到麻雀。在他的小时候,桐地到处都是麻雀,它们如同春天里的蜂蝶一样,在山野和屋檐间放肆地喧哗。可是当村民们开始习惯,或者开始讨厌它们的存在之时,麻雀一下子消失殆尽。
后来,江声听村民说,这些麻雀都已飞到广西去自杀,它们全部撞死在一面山崖之下。
江声想到香兰,也是一声叹息。
第二天傍晚,江声在巴河的岸边遇到香兰。他满怀心事地走上前,香兰以为他要说什么话,脸上开始渐渐地涌起红潮。
“香兰,你告诉我,老虎真的会扒坟?”
香兰闻言,不禁泪落潸然。
时过半会,她终于从历历的往事中回过神来,并竭力控制住在她心中不断奔腾起伏的情感,开口将埋藏已久的秘密向江声道来。
那是香兰刚嫁到山区去的一天中午,村中的一个疯子突然笑嘻嘻地端着一碗肉,跑入新房中找香兰。这一幕景象正好被收工回来的孙正武看到,他旋即怒不可遏,挥起拳头将疯子暴打一顿。
这个疯子人称“半边癫”,他在不发病之时,跟正常人无异,然而一旦发起病来便会到处游荡。他甚至时常跳进河中,去打捞一些被人丢弃的死婴,然后用大锅煮熟。
在香兰改嫁前的一天晚上,孙广田忍不住泪流满面地道:“他已成为神仙,早已不懂人间之事。是他一次再次地惊动正武,我只希望你不要跟他计较。”
“是他?”
香兰愕然而问。
“确实是他。”
孙广田痛苦地点一点头。
耳边听到的这一幕,不觉让江声幻如隔世。他只能静静地站立在厚重的土地上,任由徐来的晚风把他和香兰的悲伤,都痛快地托付给流水。
“光天化日的,也不怕丢人现眼!”
突然,从江声和香兰的背后传来一声呵斥。
江声急忙回头,他看见胡山彪早已站在河岸上,用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他们。
“说话都犯罪吗?”
江声轻蔑地甩他一句。
“我警告你,别对我大嫂有非分之想。你别以为眉来眼去的,就能瞒住世人。”
“胡山彪,我只想告诉你,你再敢胡言乱语,我一定收拾你!”
“我看你有什么本事!”
江声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剑,刺中胡山彪的心窝。胡山彪突然变得怒不可遏,像一只猛虎似的扑过来。
一直在冷眼相待的江声,只是稍稍往旁边一闪,胡山彪的拳头已打空。江声顺手抓住他的衣服,往河中一扔。“扑通”一声,天生怕水的胡山彪,旋即由一只威风凛凛的猛虎变成一只疲于奔命的落水狗。
“香兰,你今后要小心啊!疯子再可怕,也比不上这一条疯狗。”
江声摇摇头,悠长而去。
“胡山彪这样的人物,真是百年一遇。每天不惹一点事,好像会身痒似的。”
“一个是吓不倒的江声,一个是打不怕的胡山彪。这两个年轻人,今后还有几十年的好戏唱。”
“你不觉江声的行事风格,与江建龙如出一辙吗?”
小村之民,生来八卦,难得江声和胡山彪再度开片,这又给他们在茶余饭后和含饴弄孙之余,增添些许谈资。
月亮已爬上树梢头,他们还在言来语去中越聊越远。
早已被人搭救上岸的胡山彪,他利用夜色的掩护,灰溜溜地跑回家中。为避免村民们围绕她和江声说闲话,香兰也早早地上床睡去。
时至午夜,村中突然刮起一两阵大风。
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外面的天地一直在呼呼作响。风过之处,同样在呼呼作响的还有胡山彪。拜江声所赐,一肚浩瀚的春水正在他的身体中走得荡气回肠,并彻底击垮他的免疫防线。接二连三的喷嚏,如同在郑重地宣布他已病倒下来。
然而更重的病,却是在他的心里。
胡山彪时年二十,青春如同一地的野火,漫过他常年干涸的情感,而迟迟不来的雨季,在这样的夜晚一直迷蒙在他的眼帘上,让他辗转反侧。
“你们干什么!让不让我睡觉?”
突然,胡山彪气呼呼地跑来拍响香兰的房门。
“快起来看看。”
胡山林急忙用手推一下香兰。
“什么事?”
香兰犹在梦中,她努力睁开眼睛,脸上布满惊慌。
“山彪在外面大喊大叫。”
“他说什么?”
“我刚才没听清。”
“他是不是病了?”
胡林和香兰赶紧推门而出,把胡山彪送回房中。大风掠过空荡荡的堂屋,在香兰薄薄的衣襟中来回窜动。她多姿的身体,在憷憷的颤抖中愈加诱人。
胡山彪看起来神志清醒,毫无重病的迹象。他刚迈进门槛,随手将房门一甩,走几步,一屁股坐在床上。
“我要娶老婆,如果你们不给我作主,就别把床板弄得那么响!”
胡山彪大声叫道。
“你真不要脸!”
香兰用双手掩面,嘤嘤而哭。
“你还是不是人?”
胡山林不觉怒从心生,挥出手掌,猛然抽在他的脸上。这一声巨响,如同屋外正在呼啸而过的狂风,清脆而深沉。
重新平复的夜,在渐渐地坠入深沉。
这种夜晚如同一只蜗牛,在香兰的泪线上慢慢地爬行。直到长夜流尽,清晨在孩童的哭闹声中醒来,重沐光明的桐地,才开始在天边的一线泛白中静静地嬉笑。
香兰推门而出,走上布满晨风的村道。胡山彪闲来无事,他正蹲在门前,用几块小石头无聊地击打前来抢吃的鸡鸭。
“整天怨天尤人,懒惰得连一根死草都不如,天生就是一个二世祖!”
香兰走出百米之外,张口咧咧而骂。
在她的眼前,田地间延绵的庄稼都在拔节长高。江廷汉正站在田埂上,操起一根装有铁耙的长竿在给稻田除草。
“三叔,要不要我帮忙?”
“这活又累又脏,不适合你干。你是不是吵架了,眼睛怎么又红又肿?”
“昨天夜里,胡山彪跑来骂我,说我和山林没有帮他娶老婆。”
“胡中扬呢?”
香兰只是咧开嘴,露出一脸苦笑。
突然,有人从巴河的对岸走来,他高声喊道:“香兰,你快过来!你四婶香吴氏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在昨天晚上,我们现在才知道。”
香兰发疯似朝河流对岸奔过去,她的眼泪在风中甩得很长很长。
到晚上,如水的月光肃穆地洒在香家破落的庭院中。三五只从别处飞来的夜鸟,停在四周的竹木间开声鸣叫。正在守灵的香兰和胡山林,突然看见一条人影从门前掠过。
“是不是阿爸?”
“怎么会,他来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哭多眼花?”
“昨晚,他好像已不在家。”
想到这,香兰的心中不禁一声咯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