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要崩裂了,世界要毁灭了,我该怎么办?”
大惊失色的香兰,扬起细碎而凌乱的脚步,匆匆地消失在桐地的村道上。这时,午后的鸣蝉忽然狂躁起来。它们停歇在高低不一的树梢上,奋力扇动羽翼,把骄阳下的桐地逼到窒息的边缘。
在风姿卓越的年华中,被迫守寡多年的香兰,生活的枯燥所造就的千疮百孔,早已让她变得格外敏感与脆弱。一点点的委屈,或许都会在她日渐肥大的自尊心中,泛滥成洪水猛兽。
“看来,胡宝这一次是凶多吉少。”
连日来,桐地这些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分明是一把把势在夺命的利箭。它们在香兰零碎而无助的恐慌中,无情地洞穿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命啊,一切都是命,我快受够了!”
这夜,香兰用被子捂住脸,狠狠地发出一阵长啸。在这一阵长啸声中,她鲜活的卑微与切肤般痛的窒息,都纷然坠落在闷热的漆黑中。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仿佛能预见的悲剧竟然迟迟未到。这该是值得庆幸,还是该对喜欢耍流氓的真相喷一脸吐沫?如若说,横竖都是死,那么早死会不会比晚死来得痛快一点?这漫长的等待,给香兰所带来的折磨,其实是一场不亚于战争的拉锯。
似乎上天也不愿意让香兰一个人独享折磨,在她忧心忡忡所导致的浑身滚烫中,这年的六月继续发力,鼓动天地间一切跟火相关的元素,把桐地烤得红橙黄绿。
一轮又红又大的日头,每天都在天上游走。地上几条不知死活的河流与土狗,也在追随它的脚步,可是只需半个月的光景,天上的日头依旧光芒万丈,地上的河流却已杳无踪影,土狗也只敢躲在深沉的夏夜中,吠着偶有凉意的山风。
“睡吧,鸡啼两遍了。你在翻来覆去,天又亮了。”
这一夜,秋临从睡梦中醒来,她伸手抚摸一直在转转反侧的胡宝。
秋临生性文静,在多年教师育人的人生轨道上行走,工作习惯已为她的修为供养出一片独有的晴空。她虽然比胡宝年长一些,但与生俱来的声音,始终都犹如风过百里莲湖和千里柳岸似的,显得空灵而真诚。
但不完美,正是人生最大的特点。而且人生向来如此,没有对比,便没有差距;没有差距,便没有落寞;没有落寞,便没有隔阂。
秋临在嫁给胡宝之后,由于迟迟未能为胡家生下一男半女,尘世的非议与压力,导致夫妻之间的感情开始发生变化。尤其是在辞掉教书工作之后,她丰满的理想与骨感的现实,在不断的矛盾対飚中,让秋临原本温热的心海慢慢地走向冷漠。
然而让胡宝感到诧异的是,秋临在近些日子,对他的所有言行举止都显得格外贴心。秋临似乎早已把往日言语中惯有的埋怨,尽情地遗忘在偶尔路过的山风中。
时过半会,秋临看到胡宝并没有对她的言语作出反应,于是她干脆翻过身,轻轻地地从厚重的夜幕中缩回长腿,然后缓缓地起身坐在热烘烘的床上。
“明天睡醒,后天还能再醒来吗?”
胡宝迟疑片刻,才开口轻描淡写地嘀咕一声。
多年的薄情少爱,早已埋葬掉他原有的一切情愫和触角,他根本没有想到秋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语,竟能会在他的心中扬起一阵汹涌的波澜与感动。于是,他忍住一直哽咽在喉的慌乱和无奈,连忙轻车熟路地扑到人生强塞给他的一堆五味杂陈当中,开始认真地东挑西拣起来。
他本想从一堆绝望中,找出一些不痛不痒的只字片语,用来搪塞或者宽慰秋临。没想到,久压在他心底的忧虑竟然顺杆而上,先是爬上他的喉咙,接着爬到他的嘴唇,然后让他防不胜防地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秋临的追问,让胡宝开始意识到自己已说漏嘴,他忍不住懊恼地咬一口嘴唇,狠狠地惩罚一下自己。但他始终都没有开口回答秋临,只是在心中暗暗地自问一句:“胡宝,你刚才说的是安慰人的话吗?”
“过完今天,怎会没有明天呢?我可不许你这样说!你要记住,凡事都要往好的一面想。”
秋临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她搭在胡宝身上的手,慢慢地渗出一河奔涌的汗水。
“你很在乎我?”
胡宝闻言,不禁大为感动。他本以为自己在秋临的眼中只是一棵草,今夜闻言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会是她的一块宝。
贴心是一注能唤醒灵魂的清泉,让人能在无边的林荫中,聆听到所有关于生活的美好。胡宝忍不住伸手摸向秋临光溜溜而泛着微微汗水的长腿上,然后用力咽一咽口水,极力压抑住从体内渐渐涌起的欲望。
“我只是不想被众人议论,说我又克死一任丈夫。”
秋临回答得很自然。
“我去!”
胡宝闻言,手一下子瘫软在床上,体内那一把神圣的火苗,也轰然熄灭在血脉冰冷的流荡中。他的脑袋在这一种沮丧中,开始变得空白起来,甚至两耳也开始在不断地鸣叫。纵使窗外的蛙声虫鸣早已为他唱成一台精彩的大戏,他却在无比的落寞中察觉不到。
“你要去哪里?要不,我们干脆逃命去吧!”
秋临开口道。
“我去茅房。”
胡宝失望地下了床,快步推门走出漆黑而闷热的房间。
次日的早上,香兰扬起微微肿胀的眼皮,快步来到江声的门前。她走进屋内发现江声与万兰英都不在家,于是干脆转身往江家大宅院走去。香兰一路走,不忘用两指摸一摸眼睛,她希望这些足以出卖心事的肿胀,能早点消散在晨光之中。
“香兰,你来了?”
江李氏站在廊道的拐角处,她面向东方,双手合十,脸上挂满一地的期待与虔诚。
“伯母,你是在祈福吗?”
香兰迈出零碎的脚步,朝江李氏走过来。她如同一朵穿过大天井然后潜游到廊道上落地生花的晨光似的,样子很美好,但神情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
这时的江李氏并没有空闲搭话,只见她的嘴中念念有词,豆大的汗珠从她的两鬓处悄然坠落。这些汗珠如同一场充满疑问的暴风雨,顿时疯狂地席卷过香兰的脑海。
“今日又不逢初一或者十五,伯母为何会这样?往日喧哗无比的江家大宅院,今日又为何变得冷冷清清?”
香兰在心里想得越多,关于她自家的焦虑就变得越加突显。她张大嘴巴,似乎想起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脸上不禁渐渐地涌起一堆惊恐的神色。
“伯母,我想起来了。四哥曾经当过国民党兵,他肯定也是那些人重点打击的对象。他们是不是已来找过四哥?如若是这样,那我们家的胡宝肯定也是在劫难逃了!”
香兰大惊失措地尖叫一声。
“你能不能安静一点!就算是他们来了,天就一定会塌下来吗?你整天胡宝胡宝地嚷着,究竟烦不烦?”
这时,江声忽然从一边的厢房中跑出来,红着眼眶吼出一句。
“四哥,我怎么了?”
香兰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江声瞪起一双饱含泪水而又充满迷惘的眼睛,如同钉子一般望住香兰,他高低起伏的胸膛扬起一阵呼啸不止的喘息声。他并没有搭理香兰,只是在东升的日头快要把炽热的光芒倾泻到他的脸上之时,他转身径直走进一旁的厢房之中。
“你五伯病倒了,他刚才正在床上交代后事。”
江李氏轻声提醒香兰一句。
“我昨天见到五伯,人还好好的。他身体如此健朗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一病就会死人呢?”
香兰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显然,她始终不敢相信江李氏嘴中所说的这些消息竟然会是事实。
“这叫牛病,一个人在平时什么小问题都没有,可是一旦有问题,肯定是大病。”
江李氏难过地叹出一口气。
桐地的一日,转眼便被泪水尽情地消融尽。到黄昏时分,众多外出的山鸟都纷纷飞回来,而一直潜伏在树梢上的鸣蝉也已作好歌唱的准备。
江声才刚刚让人前去掌起灯火,江廷源已安然地死在这个六月的黑暗与光亮的交汇处。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桐地这一晚由于恸哭之声过于凄厉,早已作好准备要准点登台演唱的鸣蝉,竟然全都肃立在一旁且闭口不言。
一个凡人的死别,年代未必会为他盖棺定论,但除却一抔黄土与一撮青草的长久陪伴,至少在亲人们的心中,那将会有一段永难磨灭的伤痛。
“五叔!”
这一夜,江声哭倒在桐地徐徐而来的山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