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头颅都高过脖子,空气不能阻挡风的前行,环绕蝉鸣的夏天。没有夏日蝉就不叫了吗?不,是没有蝉就没有夏天了。所有的日子都相互依存,排着队,走进时间的迷宫就再没有出来过。
混在青楼的人和日子纠缠成团,和别人一样,以路过的名义穿过窗外的声音。那是夜里的灯火一样奢侈的东西,王府的旗帜照亮挥手的苍蝇。风要停了,邋遢的男人放下一条裤腿,好让它收下风的讯息,去听夏夜晚风的启迪。
地牢里的老鼠联盟因饥饿而破碎,饥饿不多,只比老鼠多一点点。它们咀嚼着自己的牙齿,要造反了,但夏日的夜晚太短暂,还没等各个联盟把针对彼此的讨贼檄文吱吱咦咦的念完,天就亮了。地板上传来绝世高手的脚步声,这声音一轻一重,像落日与朝阳的声音,因为有一只裤腿还没放下来,旋在小腿上,每走两步都是一加一等于二,一个不平衡的头重脚轻的二。
聪明的老鼠听得出这是归来的蹙音,是重复归来的号角。它们在梦里另谋出路,天舞绝人之路,顺着邋遢男的脚步声,一定能找到属于别人的出路,可是那是归途啊。
各种各样的人变成一样的士兵,站在王府的庭院里,等待同一刻的时间。邋遢男知道他们完蛋了,炎热夏天还穿着重甲,脑袋长到屁股上,真可怜。
但都没有他可怜,他去酒楼里看侠士们的桌上,被煎炸得坚硬的鱼,再也翻不起江湖的风浪,也吐不出一个直击长空的泡泡。他想做那条鱼,但渔夫已经回家了。
照旧的渔夫,没有捞到那个几百年前沉入水底的瓶子,叫他骗妖魔回到瓶子里的大智慧没有了用处,叫邋遢男游来游去的路线被收起来,晾晒在他家的小院子里。
王府的猫闻到他的味道,房梁在它轻盈的脚步下延伸,架在邋遢男的肩上,他耸耸肩,抖落身上的尘土,他说:“我是长得像老鼠还是像鱼?”反正不像猫。
他想去找师父谈一谈一个问题。他师父是一个两百多岁的老人,那已经不是人了,是妖怪,也叫人瑞。京畿应该有很多这样的人瑞,他活得太长了,所有的圭表都不够他用,任何计时的方式对他来说都像照镜子一样。他否认他就是时间本体,他说他是时间的遗腹子,想那些书上写的一样,年少轻狂不自量力时总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为这该死的承诺他等了两百年都没见到曾经的好汉。切,好汉在梁山把聚义厅改成忠义堂的时候就死光了,不用等到征讨方腊。
他师父说他不像鱼也不想鼠,像一尊廉价的石像,不能待在庙里享受香火供奉,就只能广场上倾听路过的鸟的秘密。他问他像哪尊菩萨,他师父说菩萨是在庙里的,没在庙里的就不是菩萨。
邋遢男回去揽镜自照,他的手腕被黑衣男一刀斩断了,要是黑衣男有点艺术鉴赏水平,他就会从肘臂上下刀,给他留十余寸的臂长,那样他看起来就有点像那个神仙了,袒胸**往前款款迈步。那是一个神仙,是进庙里的那种。
镜子里,那只猫落在他背后的桌子上,响一声叹息,烟花凋谢。他不用回头,从镜子里就能看清它的动作和把戏,镜子是向后回望的眼睛。
师父活了很久,他知道一个时间和空间的故事,时间是空间的量尺。那个比师父还古老的故事说,将两面镜子相对而置,镜子将会不断相互反照,在镜中的人就永远也逃不出。邋遢男每次都要问,他就不能打破镜子吗?他是脑袋长到屁股上去了吧。他师父总会这么回答:“没人可以从镜中打破镜子。”
他总想不通,睡在床上的姑娘都会把被子掀开,他也会把衣服脱下,他还会把门关上,门会挡住风和眼睛,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打破一面镜子呢?
现在他想明白了,酒楼里的那条鱼给他答桉,鱼再多再大,也不能把河水喝干。因此渔夫的网捞不着那个命中注定的瓶子,他天真的疑问也不能把妖魔骗回瓶里。锁住妖魔的不是瓶子,不是水,是渔夫的网,是邋遢男在京畿游荡的一重一轻的脚步。
渔夫的故事,鱼都知道,包括被煎炸的那一条和还没被煎炸的那一条。神通广大的妖魔一不留神被一个江湖骗子封禁一个小小的瓷瓶,江湖骗子一般都不干好事,把他扔进河水。妖魔发誓,只有有人能把瓶子打捞起来解救他,他就要报答他,给他花不完的银子。一百年过去了,没人把他捞上来。他发誓,要是有人把他捞上来,他就要给他他所有埋在地下的宝藏。过了一百年,还是没人来。可能是所有的渔夫都觉得他埋在底下的宝藏没有花不完的银子多,什么宝藏能比花不完的银子多呢?除非它不是银子,不能用银子来衡量。渔夫们脑子里都是水,没能想这么多,一动,就冒泡泡了。这次,妖魔决定,如果有人救他出来,他就满足他三个愿望。以他的本事,什么愿望都能实现,从两面对置的镜子逃出来也不例外。又过了一百年,命中注定的渔夫还是没有来,可能命中注定渔夫就是不来。他气急败坏,在瓶子里咬牙切齿,嘎吱声在水底回荡。他发誓,要是谁把他捞出来,他就要把这姗姗来迟的人一口吞了。后来命中注定的渔夫来了,渔夫说我不信你魁梧的身躯能装进拇指大的瓶子,妖魔就真钻进去了。渔夫把瓶塞塞紧,扔回河里去,幸免于难。不知道那妖魔回到水底又发了什么誓。
邋遢男不信这个扯澹的故事,瓶子只能困住瓶子,不能困住别的东西。他看到身后的猫,盯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猫的自己和邋遢男的自己。他只要避开猫和镜子就能避开今夜,黎明还会到来,他就可以到处去游荡,挨千刀的渔夫把不该捞的鱼送到京畿的餐桌上。这夏天,待在水里的鱼得有多凉快啊。
谁都休想先到达黎明,大家的夜都一样长。身后的猫踏着碎步走了,追赶敞开的窗户,逆风逃离油灯奄奄一息的光。它也发现了镜子是一块迷宫,和它对视时门就打开。猫有九条命,如果这只猫有两岁了,那就是一只十八岁的猫。邋遢男想到这不敢往下想了,自己还是不要像猫,老得太快了。他还没玩够,还没疯够。
能锁住镜子的是光,能锁住光的是另一种光,邋遢男恍然把衣服脱下来,盖住那一面镜子,“哈,我看你还怎么害人?”他自信把镜子锁住了,这房里唯一不安分的东西被控制住,他把窗户关上,把门关上。那只猫真聪明,它知道邋遢男会把自己锁住,所以先熘了。
邋遢男的师父敲响他的门,大夏天的怎么能关门睡觉呢?关门了就不会老了么?邋遢男问师父是不是有九条命,他师父笑说你戏文听多了,每一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每一条河都只有一个流向。他问师父能不能回到镜子里去,他师父说早晚要打断他的狗腿,免得他在京畿窜来窜去,一瘸一拐,拖慢了这个夏天的脚步,对于一个两百岁的人来说,他等不及了。他没有发誓,他明白那些渔夫都是靠运气过活,撒出去的网是水的同谋,祸害了那些鱼虾。那些鱼,永远也不能在照见自己在水里的倒影。
夏夜来了,萤火虫谎言般闪烁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