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小憩,弟妹出门,女儿上学,难得停当了的闵夫人忙里偷闲坐在房里歇歇腿,发发呆。没休息会儿,闵氏的乳母蒋嬷嬷就脸色不佳的进了屋子。要说这蒋嬷嬷,倒是个一等一的忠心仆妇,跟着闵氏嫁到孟家来,样样亲历亲为,事事为闵氏着想。后来闵氏丧夫成了寡妇遣走了众多女婢,原想放蒋嬷嬷出府与儿子一家团圆,可蒋嬷嬷死活不肯离了主子,跪在闵氏屋子外头一天一夜不起身,主仆俩抱头痛哭,至此之后闵氏对蒋嬷嬷可谓是推心置腹。
蒋嬷嬷对闵氏忠心耿耿,能让她露出这脸色的只有隔三差五来串门打秋风的娘家嫂子闵太太。一样是寡妇,闵氏恪守本分,低调度日,而她闵太太依附孟家过活,谱摆得居然比闵氏还大,银钱索要的无比自然,末了还撺倒主子做些不安分的事儿。下人不得妄议主子的是非,是以蒋嬷嬷每次都憋得很辛苦,只好摆出副臭脸让闵氏注意。
“大奶奶,闵家太太来了。”蒋嬷嬷脸色像锅底一样黑,和善的闵氏和刁钻的闵太太两个诡异的相谈融洽,蒋嬷嬷归结为她主子太善良了不会拒绝人!
闵氏整整衣裳,理理头发,吩咐说:“请闵太太进来。”蒋嬷嬷脸颊抽了抽,我说夫人啊,只要你一声令下,老奴这就去把闵太太拖到宅子外头去……
蒋嬷嬷磨磨唧唧的蹭到屋外,对闵太太做了个请的姿势。
闵太太刮了蒋嬷嬷一眼:你个老货敢对我不敬!别忘了你不过是闵家出来的一条狗,如今我才是闵家当家做主的太太!
蒋嬷嬷低下头翻了个白眼:闵家都倒了你还当家做主呢,有本事别扒着咱家太太自己出去单过!
“哼!”闵太太别过头,抬起脚跨过了门槛,等我成了这孟家的主子要你好看!
闵太太来叨扰大姑子,一般目的有二,其一是哭哭穷骗点银子花。要说闵家顶梁柱虽倒了,但烂船还有三斤钉,已故的闵老太爷和闵老爷为官数十载,扬州又历来是江南富庶之地,再清廉该有的体积银子怕也不会少,当年闵氏嫁入孟家时嫁妆可不比出身侯府的谢氏差什么。即便后来闵家落魄了,祖产田地被族里的亲戚分了个精光,闵太太孤儿寡母却也并非当真无依无靠。两代官老爷存下来的古玩珍奇早被闵太太典当折现,换成银票缝在贴身衣物里带走啦!哪怕再怎么怀疑闵家的家底去了哪儿,你还能撕了寡嫂侄媳的衣裤检查?!
颇有急智的闵太太出了江南闵府大门,拖着俩女儿包袱都不带一个,拐弯进了隔壁巷子,坐上早就准备妥当的马车,带着忠仆投奔大姑子去了。要说闵太太这心思,弯弯绕绕的多了去了,娘家虽同在扬州,但势单力薄,杠上闵家子弟决计讨不了好。再说了,她这身怀巨款的要是让兄弟知道了,谁知道会不会逼出个眼红的抢了去?闵太太可不敢拿黄金和人心赌!大姑子夫家位高权重,书香人家又最重面子,被族人夺了家产赶出家门的娘家嫂子协女上门求口饭吃,孟家能说出个不字么?何况大姑子自己也是寡妇,心又软,看着走到绝境的嫂子和外甥女,身上连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感同身受定会出手相助。闵太太可记得清清楚楚,大姑子出嫁时婆母为她准备的嫁妆绕着瘦西湖围上一圈还不止!
这几年来,闵太太来大奶奶这儿,打扮的都格外朴素,身上珠钗能少则少,衣服也都挑半旧不新的料子穿。帕子上抹点洋葱汁,闵太太擦擦眼角,哭上两句先夫,再念几句女儿,生生骗走了闵氏多少首饰钱财。这不,今天的重头戏又来了。
“贞妹妹,你可空着么?”闵太太扶着丫鬟娇娇弱弱的进了门。
“大嫂,你怎么亲自来了?有事差人来我这说一声就行了,可不敢劳烦你来回跑。”闵氏走了两步迎上去,握住嫂子的手,“快来里面坐,歇会儿。”
闵太太入了座,从袖子里挖出素色帕子抹了抹眼眶,泪水一下就飙了出来:“还不是看着秋漪和雪融越长越像我家老爷,我这心里是又高兴又辛酸,不好在孩子们面前提起这伤心事,只好歪妹妹这儿丢脸了,横竖自家人,妹妹可不会笑我。”呀,这个角洋葱汁洒太多了,老娘的眼睛都辣的睁不开了,回去打死丫头板子!闵太太偷偷的把手帕转了转,换了个角捏着。
闵氏握了握嫂子的手,安慰道:“妹妹我怎么会笑话嫂子呢,咱姐俩都是命苦的人……”闵氏深深看了嫂子一眼,眼睛里发出我理解你,我和你一样的信号,“不光是嫂子,我看着宜琬慢慢长大,眉眼间越发和大爷相像了,心里也苦的很。”说罢,闵氏漱漱掉下两颗金豆子,闵太太心里暗暗佩服,没看到大姑子用什么道具啊,这眼泪说来就来,跟拧了开关似的,太神了!
“不过宜琬大了,你也有了依靠,这是件高兴事儿,妹妹可别再难过了!”闵太太对着大奶奶勉强笑了笑,泪水划得脸上一道道的,整张脸像让浆糊糊了一层,有些僵硬。
闵氏破涕而笑,“谁说不是呢,我这后半辈子就指着宜琬过了。嫂子比我还有福气呢,你可有两个闺女孝顺呢。”一个人惨容易自暴自弃,但有另一个人和你一样惨,甚至比你更惨时,咱心理就平衡了,思想也就乐观了。
“是啊,秋漪和雪融都是好孩子,”闵太太咧开嘴笑了笑,捏起帕子往眼睛处送,霎时两道泪珠滚落,“都是我这当娘的对不起这两个孩子,呜呜……”声泪俱佳才是好演员。
“嫂子怎么了?我看你对孩子们那是顶好的了。”闵氏忙扶住闵太太,关切的拍了拍嫂子的背给她顺气,“难道有人乱嚼舌根了?嫂子你直说,孟家可容不下这起子混帐货。”大奶奶身后燃起了熊熊烈焰,今天敢说她外甥女,明天就敢说她闺女!说她没关系,说宜琬没门!
闵太太止住了哭声,支支吾吾的回道:“没人,没人说孩子们,是我自个儿不好,都是我的错,要是老爷还在,也不会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老爷啊,你好狠的心啊……老爷……”闵太太眼睛都哭肿了,看上去和核桃有的一拼,她可不敢再上手帕了,再用皱纹都出来啦!于是闵太太改干嚎了。
“嫂子,大哥是去了,可还有我呢,我再不济也管保不让你们被人欺负了去!”闵氏有些难过,哽咽着捏着嫂子的手。
闵太太听到这句,心知终于说到点子上了,用手使劲揉了揉胸口,摇头晃脑装模做样,“大妹妹你还要顾着宜琬,宜琬是金枝玉叶,秋漪和雪融不比她们表姐,只有我这个没用的娘,能吃口饱饭也就够了。”
“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闵家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千金贵女,我也是闵家出来的姑娘,嫂子莫不是连妹妹我也嫌弃上了?”闵氏假做生气,闵家一脉只剩下这么个嫂子和两个侄女了,于情于理闵氏都得护着她们。
“不不不,妹妹你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可秋漪和雪融,她们,老太爷和老爷给她们备的嫁妆都被那些黑了心肝的东西抢了去,我实在是对不住她们,将来,将来她们要是出嫁了指不定怎么被夫家羞辱……啊,我可怜的女儿啊……”闵太太又嚎上了,妹妹你快接话啊,我要嚎不下去啦!
闵氏思量了一会儿,转身去里间在床铺下摸了一阵,拿出两块串了流苏的鱼形羊脂白玉挂件,大奶奶坐回椅子,定定看着嫂子,心里下了决定:“嫂子你放心,秋漪和雪融是闵家的女儿,我这做姑姑的不会叫她们让人小看了去,这两块玉是我出嫁时母亲给的,本也是闵家的东西,如今给了秋漪和雪融一人一块完璧归赵,她们以后要是有了困难,让人带着这玉佩来找我,我尽力相帮。”闵太太接过玉佩,手都有些发颤,她在闵家那几年好东西见了不少,这么两块几无瑕疵,形状一致的玉佩价值简直不可估算,闵太太心里暗爽,就知道老太婆给了你不少好东西!
闵太太得了好,拿着袖子擦了擦泪痕,弯了弯嘴角,“那我可代两个孩子谢谢妹妹这个好姑姑了。”两人磨叽了一阵,闵太太想到了她的第二个目的!
喝了口茶润润哭哑了的嗓子,闵太太故作关切的问向大奶奶,“贞妹妹,我听说,老太太做主把宜琬侄女许配给个姓文的书生了?”
闵氏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的茶盏,回问道:“嫂子你哪儿听来的?”这消息还没公布呢。
“我这不是平时在院里闲着无事瞎逛逛,偶尔听到老太太房里的丫头碎嘴扯皮时讲的。”闵太太捏了捏额角,她可花了大价钱买通了孟老太太房里的一个二等丫鬟时时通报姑娘们的终身大事,这才得来的消息。
闵氏抿了抿嘴,老太太房里的丫鬟不是那么多舌的人啊,算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遮着掩着没啥大意思,大奶奶很痛快的交代了,“嫂子您听得不错,不过不是老太太定了,是老太爷亲自选的,文家公子今年已考中了举人,待来年中了进士就正式上门提亲了。”闵氏对这个未来女婿还是挺满意的,文天祥后人和孟子后裔,多般配啊!小伙子人还聪明,年纪轻轻考上了举人,有老太爷照看前途无量啊!最重要的是,婆家比娘家略差,好相处,不用怕女儿吃亏!
闵太太心里直转悠,这个对象是不错,但和她的利益不相符,要想办法撬了!闵太太开了口,“我说傻妹子哟,你这真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一脸惋惜的样子,一句话把大奶奶打懵了。
“嫂子你什么意思?!”闵氏非常不明白。
闵太太用疑惑外带怜悯的目光看着大姑子,“妹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傻骗你嫂子我呢?”
闵氏的眼神是不折不扣的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闵太太组织了一下语言,开了口,“文家少爷我不知道,但我晓得文夫人,”寡妇的圈子比较小,除了闵氏这种虔诚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闺秀型寡妇,其余的大家互相认识熟悉,“文夫人,嗯,不善管理家业,时常有人看见文夫人出入典当行。”这句话一出,闵氏脸色已经刷白了,闵太太接着添柴,“文少爷又是独苗,肩负香火传承的重担,我听人说文夫人采买了两个好生养的丫头,开了脸放在文少爷房里,说是……说是……”闵太太看了看大姑子惨败的脸色,摇摇欲坠的身子,识相的住了嘴。
“文夫人说了什么!?”闵氏咬着牙已经出离愤怒了。
闵太太心里有些幸灾乐祸,嘴上倒是同仇敌忾,“她说要先让通房生两个儿子传香火,再让文少爷安心读书考功名,这才……才对得起祖宗。”
咕咚,闵氏栽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