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这同一瞬间——

——

——

舞台顶上发出刺啦一声。

啪。

灯灭了。

正到高潮的背景音乐也戛然而止。

不止舞台上。陷入漆黑的是整个礼堂，就好像天空中的十个太阳被人在同一时间射爆了，火花飞溅了一秒继而湮灭，连一丁点光都没有剩下。有人下意识地“哎”了一声，也有人立刻窃窃私语：“怎么回事？”“这也是剧情的一部分吗？”

“——鸟儿？！！！”

与此同时台上传来了罗萨林的惊叫。舞台右侧似乎晃过了一道手电的光。

啪。

然而他话音未落，灯又重新亮了起来，观众们的眼睛还没习惯黑暗，被这一惊一乍晃得有些花。灯重新亮起的时候舞台倒还是之前的样子——除了突然出现在人群中间的罗萨林和跟在他身后的帕里斯小姐。

两个人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罗密欧一边摆手说“我没事”一遍紧张地环顾四周，背景跳舞的龙套们抱成了一团，只有刚上场的男装少女——大约是朱丽叶——还冷静地保持着停电前的样子站着。

有个戴眼镜的成年男人从幕布左边探出头来，问：“刚才没出事吧？”

台上的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最后是朱丽叶打了个手势，说：“我们没问题，设备之类的还好吗？”

她的声音的确是个女孩。声线并不低沉，但却英气而沉稳。

看起来这并不是剧情需要，而是艺术中心电力系统的故障。观众们有些不满，絮絮叨叨地骂着“看得正开心怎么能出这种事”，“还全国一类演出场所呢”，“今天市长可都来了，这下子他们丢大人了……”

“设备……”那人回头问了问，接着回过头来，“没有问题！”

“好的。”朱丽叶点点头，“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音乐声重新响了起来。

一切似乎又回归正轨了。

接下来的剧情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那女孩果然是朱丽叶，两个人在舞会上顺理成章地一见钟情，罗萨林仍在尴尬地试图邀请帕里斯小姐和他一起跳舞，而后者的目光始终没从朱丽叶的身上移开。

舞会结束，罗密欧与朱丽叶恋恋不舍地松开彼此的手——或许是从始至终都没碰到过帕里斯小姐的缘故，罗萨林似乎充满敌意地盯着这对“恋人”，缓缓倒退着从台上退下。

罗密欧目送着朱丽叶远去的背影，面容羞涩地刚说出“女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忽然听到穿着夸张裙子的胖男人招呼“快过来我的宝贝儿子”，当即在台上噗地一声喷了出来。

台下又是一片爆笑与雷鸣般的掌声。有人站起来大喊：“七中牛逼！！！！！”

似乎没人再记得刚刚发生的插曲了。

接下来又是一次黑幕，这次是正常的。

微弱的聚光灯如同月光一般，跟随着已经换回了男装的罗密欧，他这次穿了一身暗色的衣服，蹑手蹑脚地从舞台一侧上来，偷偷摸摸沿着假装存在的墙根，到了一处花园的高塔下。

所谓的花园其实只是摆了些插了纸花的纸板，但制作者的手艺很高，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高塔也一样，只要稍微认真一点，就能看出那只是一张画着砖块与藤蔓的巨大纸板，几乎顶到了舞台最上面，在约四米高的地方开了个窗口似的黑洞。

罗密欧走到塔下的时候，朱丽叶——不，朱利叶先生的身影也从窗口处出现了。

“唉……”

她叹了口气。

罗密欧紧张地挺直了腰板：“他说话了！”

“那个女孩，究竟是谁呢？”

朱利叶叹息着，靠在“窗台”上，一只手撑住自己的下巴。“这世上的漂亮女孩实在太多了，可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就像一只既拥有美丽的羽毛，又有着动听歌喉的知更鸟……”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音箱里有些微的嘶嘶杂音。有人又忍不住骂了句，“国家一级剧院到底还行不行啊。”

“唉！”她更大声地叹息，“舞会还没到十二点就结束了！如果爸爸肯把时间稍微拉长一点，也许她在离开时会掉一只鞋在现场，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拿着那只鞋在全城的姑娘里找出她了！”

台下再次哄笑，混着零零星星的掌声，罗密欧在台下脱口而槽：

“等等先生你是不是串场了，我们演的不是灰姑娘……”

塔上的朱利叶大惊失色：“你是什么人，在黑夜里躲躲闪闪偷听人家的话！”

罗密欧咳了一声，背过手去：“我们见过的，先生，在今天的舞会上。”

然后按照宿命的安排，朱利叶借着月光认清了罗密欧，知道他是个男人的时候差点从塔上摔下去。罗密欧表示我当时也是这个样子的，然后摊了摊手：“现在，我们都是基佬了。”

朱利叶绝望地双手抱头：“不！这已经不是凯普莱特和蒙太古的问题了！……你是个男人！我也是个男人！就算有生之年我们两家和解，这样的关系也是绝对为天地所不容的！”

罗密欧从花园里随手拔起一捧假花：“没关系，我只要站在这里，一直这样看着你就好。”

朱利叶摇头：“别傻了！你一直站在这里会被人发现的，他们会杀了你的！”

罗密欧也摇头：“那便正合我意了！就让坟墓成为我的婚床吧！①”

朱利叶气没话了。她背着身在窗口沉默了好一会，才闷声问道：“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

“……嫁？”罗密欧眨巴眨巴眼睛，“好，好吧，我不知道两个男人结婚这种事应该怎么说，但能与你结婚，的确是我这一生的梦想……”

“你就这点梦想啊。”

“……先定一个小目标行不行！”

“听着。”朱利叶沉下脸来，拍了拍高塔的纸板，“要是你的爱情的确是光明正大，你的目的是在于婚姻，那么明天我会叫一个人到你家去，请你叫他带一个信给我。”

罗密欧立刻挺直了脊背。

朱利叶继续说：“告诉我你愿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就会把我的整个命运交托给你，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到天涯海角去。”

这时，音响里传出了胖男生的声音：“我的宝贝儿子哎——”

“就来！”朱利叶回头喊，“可是你要是没有诚意，那我请求你——”

“我的宝贝儿——子哎——”

“等一等，我来了——停止你的求爱，让我一个人独自伤心吧。明天我就叫人来看你。”

罗密欧攥紧了拳头：“凭着我的灵魂——”

“我的宝贝——儿——子哎——哎哎哎哎哎——”

凯普莱特“夫人”掐着嗓子拖长了音调，如同祥林嫂一般悲痛呐喊。

朱利叶骂了一句被“哔——”消音的话，甩下一句“一千次的晚安！②”，转身离去，音响里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像是在下台阶。

罗密欧独自站在高塔下，月光暗淡下去。

黑幕。

……

在间幕里鼓掌似乎已经成为习惯了。幕黑了七八秒，掌声也足足响了七八秒。《罗密欧与朱利叶》不愧是七中的压轴大戏，无论演员的颜值和演技还是舞台效果都无可挑剔，几乎真能担当得起这场艺术节的高潮。

灯再次亮了起来。

背景音乐缓缓响起，是一首空灵的圣歌。

这次的光是灯火通明的。舞台布景换了。一左一右，两扇约六米高的彩色玻璃窗。玻璃窗当然也是纸做的，只是用了透明质感的赛璐璐片，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一个身材瘦高的少女穿着笔挺的黑色长袍，在舞台中央悠闲地扫着地，一枚银色的十字架在她的胸前晃动。

场面一片宁静祥和。

……

如果。

没有被。

台下的。

尖叫声，打断的话。

“——那是什么啊！！！！！！！！！！！！！！！！！”

有人突然跳起来指向舞台。脸色在青紫之间变幻不定。紧接着更多的人开始尖叫，舞台上的少女被惊动了，茫然地四下环顾周围，却什么也没看到。直到台后的人哗啦啦地涌上来，她跟着他们的目光抬起头去——

下一秒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教堂。

温暖的鹅黄色灯光。晶莹剔透的彩色玻璃。

在它们的中间，正中间，穹顶的最高处，有什么东西悬吊着。

——准确地说是“倒吊着”。

是另一名少女。柔顺的黑色长发顺着重力垂落下来，通体一丝不挂，双手被白色的绳索缚在背后，鲜红的液体还未干涸，正顺着灯光下温润如玉的白皙肌肤缓缓向下流淌。

血的源头是一个巨大的铁钩。那只铁钩勾在她的脚踝上，从左脚的一边穿进去，从右脚的另一边穿出来，钩子另一头的绳子绕过舞台顶端的灯杆，另一端长长地延伸着，系在舞台边缘的一盏大地排灯上。

但最奇怪的还不是她赤裸的身体，也不是铁钩，而是一个灯炮。

那是个非常普通的白炽灯泡，螺丝一端塞在她的嘴里，只露出半个弧形的玻璃球。

虽然隔着将近三米的距离，虽然几乎被垂下来的头发挡住了，但冉绮文居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

是啊，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

那可是……

夏韵啊。

①第一幕第五场，本来是朱丽叶的台词，原文“要是他已经结过婚，坟墓就是我的婚床”。

②第二幕第二场，从“要是你的爱情的确是光明正大”开始直到这句，（除了博哥的部分）都是原著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