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直到放学司空茂都没再见到罗濒。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那只小帅鸟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在意,确切地说,这么久以来,他真的已经很少对于身边能遇到的活人产生兴趣了。但仔细一想,罗濒确实和那些人都不太一样,外貌也好,其他什么也好……他总觉得这个人的过去一点都不简单。
再加上我好像还认识他可是又想不起来……对,肯定就是这么回事。
至于学校里那起凶杀案,肯定和我已经没关系了。
拖着书包坐公交车回到家里,司教授果然已经坐在家里看电视了。电视上播放着中央台的新闻节目,他一开门,对方就头也没回地开口:“回来啦?今天学校留作业了吗?”
“……留了。”
“写完了吗?”
“没……写了一半,还没写完。我去写了。”
“嗯。写完给我检查,再把我买的那些练习册你们今天学到的部分都做了。”
“……哦。”司空茂摘掉棒球帽,在门口甩掉鞋,拎着书包往自己的房间走。没走出两步,司城宇又在背后厉声叫住了他,手指着鞋柜的方向:“回来,之前怎么告诉你的?”
“……”
司空茂抿了抿嘴唇,转身走回去,弯腰蹲下把自己刚换下的黑色帆布鞋塞进鞋柜底部摆好,在原地深吸了两口气,才站起来重新朝屋里走。还好,这次司城宇没再作出任何发言。司空茂坐回自己的书桌前面,打开灯,从书包里一本一本地掏出今天的作业——其实他还一点没动的作业,摞在桌面上已经摆好的十八本厚厚的练习册上面,抬头看着除了各种教辅资料,优秀作文选,奥数题库,以及一堆英文名著和心灵鸡汤……之外别无他物的书桌,静静地发呆。
本来看起来不应该会太难受的,毕竟说起来早应该习惯了。
今年夏天,司空茂的中考考砸了。按照他之前一贯的成绩,拿到600多分考上全市顶尖的二中应该是绰绰有余的。但是中考那天,他在考最拿手的数学的时候,题目做到一半突然毫无缘由地感觉恶心想吐,结果卷子都没做完,最后就只能上了重点里稍微次那么一点的七中。为了这事爸妈骂了他很久,这次干脆从高一开始就买了双倍的练习题给他加压……司空茂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拒绝的,然而他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立场和资本。
“什么生病,全都是借口,全是你仗着自己数学好点就对考试掉以轻心了!……还有!以后再也不许看这种闲书!”
当司城宇愤怒地把书架上仅剩的几本课外书拿下来,在他面前撕得粉碎撒了一地的时候,司空茂什么也没说。
司空茂无话可说。
这就是学生。这就是中国一个普通的中学生。有时候他也觉得爸妈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在这个国家,像自己这样家境平凡,甚至连什么一技之长都没有的学生,除了老实地拼上性命去高考之外没有任何出路。
……他当然也不可能成为侦探。
就算他真的具有小说中描写的名侦探的实力,一来那些案子在现实中压根就几乎不会存在,二来即便是存在了也不会有任何人给他接近的机会,三来即便是漂亮地侦破了那些案子,也没有人会给他可供他自己独立生活下去的报酬……
所以他明白的。
所以他明白想要成为“职业侦探”什么的……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妈的,我在想什么啊。”少年忽然抬手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尖,低下头翻开第一本学校发下来的练习册,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用力挤出一个笑容,“早点做完早点睡觉!……明天到学校他们就管不着你啦,到了学校就可以接着把剩下的半本灰天鹅看完啦!”小声自言自语着,他攥了一下拳头,从笔袋里抽出一根自动铅笔,开始阅读上面的第一道题目。
“下列各组两个集合A和B,表示同一集合的是……”
少年扫了一眼题目,笔尖就开始飞快地在题册空白的地方打草稿。可是写了几个数字,他的笔就停了下来,他的脑袋里莫名其妙地又出现了那具尸体……从门口的窗子看下去,呈现出诡异的姿势俯倒在地面上的,被小刀刺中后背的男生的尸体……
以及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冲进去检查尸体的罗濒。脸色奇怪的问他话的戴眼镜的男警察。那间不大的询问室里对着电脑噼里啪啦记录他说的每一句话的女警察。下午莫名其妙地跑过来找他的江若时……
——“我是想来向你求证一下……当时推开门的那个人是你没错吧?在小鸟冲进去之前,那个现场的状态,算不算是一个‘密室’?”
——“这样一来可就太奇怪了,如果犯人在外面,那么就不可能隔着一扇门摆好里面的尸体;而如果他在里面摆好了尸体,又不可能从这扇门出去……”
——“好奇怪哎,你刚才不是说过自己是推理小说爱好者吗?这可是活生生地发生在咱们身边的密室杀人事件,你难道就一点兴趣都没有?”
……
啪嗒。
啪嗒。
他的笔从指缝里掉了下去。眼泪不知为什么,突然开始啪嗒,啪嗒,啪嗒地止不住地往下掉。
司空茂只能慌乱地捂住了嘴。喉咙痛得厉害,但他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出,他知道只要发出声音就一定会惊动隔壁的司城宇,如果被他发现自己现在没在学习……后果是什么都有可能。
就在这时一阵“叮铃铃”的声音从客厅里响了起来。虽然那声音离他的距离很远,少年却还是惊得打了个哆嗦。紧接着他听见司城宇趿着拖鞋快步走过去接通了电话:“喂?”
“……”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持久的沉默。
“什么?……好,好的,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
……哎?还没等司空茂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接着朝这边下了命令:“茂茂,赶紧穿衣服出来,警察找你,好像又要问话什么的。”
“诶……诶。知道了。”司空茂的心脏咯噔一声,慌忙用袖子手忙脚乱地抹掉眼泪,又冲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表情,确认到一眼看不出异常,才跑回房间随便拖了一件外套披上,出来的时候,司城宇的脸色黑得简直看不出表情:“你说你……在学校好好学习,放学就老实回家,非摊上这么个事……这下好了,天知道结案之前警察还得再找你几次……”
“……”
司空茂低着头穿鞋,不接话。过了一会,他才小声问:“……我作业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回来再写啊。”
“不,我是说,万一太晚的话……”
“学校的作业必须今天做完。其他的那些,要是真的太晚的话,就明天再补回来吧。”说着,司城宇按下家门的把手,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出门了。”
司空茂在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哦。”
§
还是那间屋子。电脑前坐着的还是中午才刚见过的那个做笔录的女警。只是这次问话的人好像不太一样了。
因为已经有过了一次经历,所以司空茂倒也没有中午那么紧张。进了屋之后,他就径直走到警察留给他的,办公桌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司城宇走到了另一边离门口较近的椅子上,双手环抱,皱眉看着对面而坐的戴眼镜的年轻男警官和自己那从不叫人省心的儿子。
“又见面了。司同学。”
洛警官朝他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叫你们这么晚过来,我在这里也提前感谢一下你和你父亲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这真是句十足的套话。如果不是碍于对方是大人而且司城宇就在旁边,司空茂一句“有话快问别扯那有的没的”已经从喉咙里冲出来了。但他只是勉强礼貌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还好对方的确没有再扯什么有的没的,看似随意地翻了翻桌面上的几张印满文字的打印纸,接着问道:
“你和罗濒,是什么关系?”
“……这个中午不是问过了吗。”司空茂小声吐了个槽,余光瞥了右边的中年男人一眼,答道,“同学,今天社团招新的时候刚认识的。”
“你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洛警官的眼睛仍然看着办公桌上的资料,仿佛这句话只是顺口一问,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含义。可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少年的小腹就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只能尽量压下自己的语调,不让对方听出这句话里的惊讶:“……为什么你……您觉得我以前有可能见过他?”
男人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却毫不理会他的反问:“你的答案是没有吗?”
司空茂又小心翼翼地向右瞥了一眼。
“……是。”
“好我知道了。”洛警官的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他点了点头,接着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屏幕上噼里啪啦地摁了起来。大约半分多钟过后,他又放下手机,看着少年的眼睛,再次问道:“那么,那个死者你也从来都没有见过?”
“这个……”对于这个问题,司空茂简直有点哭笑不得了,“叔叔,我是一年级新生,就算加上报到,也才到这个学校来了没有两天,连同班同学都没几个认识的呢……”
对方却仍然无动于衷:“喔,那——”
咚咚。就在这时,房间的门板被人敲响了。洛警官说了声“进来”,红木的门板就被打开了一条缝,一个梳着中分,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警察探进半个身子,却没进来,而是对着门口附近的司城宇悄悄说了几句什么。司空茂奇怪地望过去,看见大学教授同样也是一脸诧异:“什么?找孩子问话必须有家长在场,这不是你们这儿的规定吗?”
“是这样的。但我们也有些事情想向您求证一下,至于这间屋子里的情况,如果您不放心,我们可以调出监控录像……”
司空茂猛地回过头,盯住了对面警官的脸。
而这个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和其他警察一样——就是死板,严肃,说一不二的青年,居然冲着他飞快地连眨了两下眼睛。
等到司城宇终于不甚情愿地跟着刚进来的那个警察离开了屋子,少年立刻问道:“你干的?”听完这话洛警官就笑了:“可不?要不他一直在这盯着你,你也不敢说实话吧?”
司空茂愣了半晌,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像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洛警官摆了摆手,不知怎么的,他感觉他的表情也比之前柔和了许多:
“行啦,拖延时间也是有限度的,快点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你和罗濒那天真的不是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