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己未,巳初三刻。
京兆府,长安,靖安坊,李府。
趋入李府不多时,杨虞卿便已同这家主人寒暄数语,相隔茶海,静默对坐。
即便平时背有些佝偻,此刻杨虞卿却尝试着挺直腰身。
这家主人同杨虞卿年岁相仿,皆逾不惑。虽说两人同样须发斑驳、面有皱纹,然而明眼人却能隐隐地看出来,杨虞卿对面坐着的人,要比杨虞卿本人多了些举手投足间的自信和潜藏于眸中的狠毒。
中年人头戴饰巾幞头,穿着雅致的素色翻领半臂常服,身披上绣有翠竹绫罗的丝制披风,腰间束着一条金线绸带,在正中还镶嵌了一枚拇指节大小的翡翠。中年人面部的些微皱纹毫不阻挡他的容光焕发。
在杨虞卿眼前的人,正是当朝吏部侍郎、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唐宰相李宗闵!
两人面前都已摆有两盏热气腾腾、上好的末茶,不过两人却都顾不上品茶。杨虞卿正静静地看着李宗闵仔细地研读李植寄来的文稿,见他容色毫无波澜,不由得有些心里打鼓。
杨虞卿隐约听见府外靖安坊内的人声鼎沸,以及远处东市方向象征开市的鼓点阵阵。吆喝声,叫卖声,逐渐开始此起彼伏地从远处传来。而李府内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惨叫声,以及木杖摔打在皮肉之上的沉闷声,不过须臾便沉了下去。
长久的沉默后,杨虞卿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损之,”由于两人早已相识,杨虞卿便习惯性地呼着李宗闵的字,神色关切地望着宰相手中拈着的好几页文书,小心翼翼地拱手问道:“李植此刻派人疾驰来信,西川定有急事,信中……都写了些什么?”
李宗闵面不改色,气定神闲,眼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瞅了眼杨虞卿后,便将文书递还给了他。
杨虞卿连忙接过文书,抬眼悄悄瞄了一下李宗闵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显山露水,难以判断这文书到底写的是好事坏事。
说是文书,其实是上好的绢纸,虽然杨虞卿曾经看过李植的楷书字迹,不过写的如此认真工整的却是头一次见。
而看到第一句话,杨虞卿便心头一惊,因为首句赫然写着:“臣剑南西川节度副使李某植,劾西川节度使兼成都尹李某德裕里通外国谋逆言事……”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文书,竟是一篇上交天子御览的弹劾奏状!
不知李宗闵为何能如此镇定自若,还没细读的杨虞卿此时已经感觉脊背冷汗涔涔而下,本应上交天子御览的奏状,却写明是寄给宰相李宗闵的。
奏状的内容弹劾李德裕多项罪名,勾结吐蕃守将,弃盟毁约,广征悬钱,扩充军备,募集北兵,有阴谋割据之嫌,奏状里还别有用心地提到了二十余年前西川刘辟的叛乱。杨虞卿心里明白,如果这篇劾奏表交予
天子御览,想必是要把李德裕往死罪上逼了。
不过……杨虞卿转念一想,又心中暗喜。
若是除掉李德裕,朝中与之交好之人必然会受牵连,长安朝堂想必会有大震动,被外放、外贬官吏不计其数。而杨虞卿交好牛相,与李宗闵又是故交,届时想必为了补缺,升官绝对少不了他杨虞卿一份。
“不得不说,这李植时机抓得属实太好了……”杨虞卿讪笑着道:“维州归降,足可以称得上大功一件。若没有李植这封供状,让李德裕办成了……到时候圣人若是对李德裕大加赞许,让他携立功之荣,入朝为官,您和牛相的处境可就不妙啊。”
不过没想到这本意是为恭维夸赞李宗闵侄子李植的话,竟让李宗闵神色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李德裕入朝为官,怎么就会对吾和牛相公的地位产生威胁呢?你就这么看不起损之?”
“呃……那当然没有,相公莫要误会,”杨虞卿急得连忙解释,慌张之下也毕恭毕敬地改口称呼起“相公”来,“师皋的意思是……”
李宗闵抬手打断他,倒也没有很是在意,只是缓缓端起茶盏,吹去表面的浮沫,啜了一小口。
“这个六郎啊……也不过是在西川呆久了,想入京为官罢了。然而不是吾不想用他……无奈几年前杜元颖是西川节度使,素与李德裕交好,若把六郎调入京城,西川便是他李党的天下;后来郭钊又任西川节度使,郭公老年昏聩,不任其事,六郎根本走不开;现在又是李德裕,估计六郎是呆不住了,为了入京,奏状开始胡写一通!”
杨虞卿一时困惑,又仔细看了看奏状内容,小心谨慎地问道:“相公是说,奏状不够有说服力?”
“那倒不是,”李宗闵悠然自得地抚着自己的下巴,言语轻松之极,“你看看最后落款都有谁,说服力想必是有的。”
杨虞卿把奏状翻到最后,发现除了李植自己的落款和印章,还有西川成都府大大小小十数官吏的落款和手印,由于皆是牛党,名讳杨虞卿或多或少也听说过,不过其中有一人的头衔抓住了杨虞卿的注意。
“西川……牙兵中郎将杨综?”杨虞卿低声念道,脑中似在猜测此人是否与己同宗。
“正是,”李宗闵寒气逼人地冷笑一声,“李德裕啊李德裕,谨慎了一辈子,却没想到会被自己的牙将反戈一击。想必六郎当初为了拉拢此人,没少给好处啊,估计此事之后,咱们便能在长安看见此人……”
的确,如果说没有此人的手印和签名,整篇奏状很有可能被天子认为是党争相互攻讦的一部分。但是牙将是节度使的亲信,如果有了牙将的供认,考虑到藩镇中牙将统帅节度使亲兵的特殊作用,这篇奏状的说服力便截然不同了。
“那……相公的意思,师皋还有些不明,这篇奏状哪里不妥了?”
“你呀,咱们相识这么久
,难道还不懂为官之道吗?”李宗闵喝了口茶,没有直接回答杨虞卿的问题,指了指杨虞卿腰间的银鱼袋,反问起来:“要想这位子坐得稳,你以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杨虞卿默然。虽然李宗闵与杨虞卿年龄相仿,此刻杨虞卿只觉自己像初入官场的学生。
“为民请命?为天下先?那都是圣贤书里给书生看的,就算维州的百姓之后都死光了,于你我……又有何干?”李宗闵不等杨虞卿回话,用左手背拍着右手掌,而后右手食指向上指了下房梁,接着说道:“最重要的……是要逢知上意!”
“去岁,李德裕初入西川,南诏入寇不久,成都一片凋敝,他上书圣人,请求修葺堡垒,广征财赋,募集北兵,以充军备,师皋你还记得吗?”
杨虞卿想起来,去岁确实有这么一桩事,天子还将此奏疏下达中书省,交由群臣商讨,不少牛相一派的朝臣都建言反对,不过最后还是由天子做了决断。
“他李德裕怎么写的?‘……其朝臣建言反对者,盖由祸不在己身,望人责一状,留入堂案,他日如若败事,不可令臣独当国宪。’”李宗闵俄而又徐徐道。
杨虞卿知道,这是李德裕当初奏疏的最后一段。李德裕行事素来谨慎,当初也害怕如果朝廷反对奏疏中的请求,最后背黑锅的定然是自己,所以特意加了这句话,算作留有后路。杨虞卿不禁开始佩服李宗闵,想不到时隔一年竟还能清楚记得自己政敌写的奏疏原话。
“你再想想,圣人当初说的是什么?”李宗闵冷冷道,丝毫不给杨虞卿细想的时间。
“皆从之……”
“那师皋你再看看,这奏状里给李德裕列的罪名都有些什么?”
杨虞卿霍然顿悟,李植确实是把李德裕广征财赋、扩充军备一事,列为罪状之一了。
“问题就出在这儿,这份奏状若是原样上呈御览,会让圣人怎么想?”李宗闵的语声,带着丝丝阴冷,继续传来:“李植列的这两条罪名,到底是西川节度使李德裕的,还是圣人的呢?”
P.S:这里做个小科普,唐朝时候,喜欢用住所配上官职代称他人,譬如文中的宰相李宗闵,由于住在靖安坊,宰相的尊称又是相公,因此同僚会以靖安相公代称之。同理,李德裕此时是西川节度使,因此往后也会出现用“西川”二字代指李德裕的情形。
P.S.S:中晚唐的宰相与初唐时候不同,经常会在其官职中发现“同平章事”这四个字,此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简称。中书、门下二省本为政务中枢,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与中书、门下协商处理政务之意,简而言之,便是职权形同宰相。譬如李宗闵便是中书侍郎(正四品上),加同平章事(形同宰相,正三品以上),因此其衣着也不只是正四品的绯袍,而是身穿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着的紫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