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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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九月丙辰,酉正二刻。

剑南道,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这就是……李节度坚决要出兵的缘由?”张翊均惘然叹息,眼神迷离,追问道:“即便明知此去可能正好遂了那人,还有牛党的愿?”

“帅府暗桩一事,你莫要追查,务必就此罢手!”李德裕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眼神中似乎难掩心中的忧虑,“你知不知道,你若真对此深挖,覆水难收!敢于埋在帅府的暗桩,其背后势力必然盘根错节,不容小觑。你能承担得起这风险吗?”

“不管查还是不查,暗桩可仍在此荼毒西川!那个犯了死罪出卖暗桩的凶手,他什么不敢做?而他现在正不紧不慢地看着我们一步步落入他的圈套!”张翊均急道。

“圈套为何?”李德裕神色自若道。

“……譬如参奏李公重启战端。”

“悉怛谋乃是主动归降,不费一兵一卒,何来战端?”

“……譬如劾奏李公弃盟毁约。”

“去岁吐蕃犹围鲁州,是蕃虏弃盟毁约在先!”

“若是朝中有人就是不希望看见李公就此居功,收复失地呢?”张翊均心头滚烫,一字一顿,朗声说道:“如今李公看看这大唐天下,四十八藩镇,二百一十五州府;河北割据,卒兵遍地;朝中居宰执者,尽皆龌龊;宫中阍寺当权,天子势微;陇右失陷数十载,夷狄寇边;牛党更是不思进取,对内对外一并姑息。亡国之象尽显,李公难道看不到吗?!”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

“那李公究竟在逃避什么?”

“够了!”李德裕语气颇不耐烦地厉声道,这让张翊均不禁一怔,因为这是李德裕首次对自己这样发火。

两人之间有了凝重的沉寂,过了足有半晌,见自己似乎难以说服李德裕下定决心追查暗桩,张翊均心中无奈,便郑重叉手,欠身道出自己从未向任何人明言过的话语:“李公可曾想过,翊均潜藏维州,促维州归降,究竟为的什么?”

李德裕眉目微怔,他虽也曾对此有过疑惑,却始终不及细细相问。一个宰相之孙,舍弃长安城的锦衣玉食,声色犬马,不求入仕,不求名位,更不求财货,只身前来投入自己幕府,而后又往维州做滚刀尖的暗桩,到底目的何在?

“……为的是以维州归降之功,助李公入朝!”张翊均坦然相视,如晨星般的眼眸似能在此刻燃起熊熊烈焰。

“助我入朝?”李德裕有些不可思议,这个答案是他从未想过的,“为何?”

“为除党争!”张翊均一字一顿地道,目色深沉,“党争不解,朝堂事权不一,想除大唐积弊,自然无从谈起。正为此目的,翊均才舍弃长安,拜别颍王,投奔李公幕府。只有助李公入朝,才可真正同牛党一争高下!”

“……也正因如此,这帅府暗桩必须拔除!”

李德裕静静地听完,默然半晌,却不回话,只是缓步走到张翊均身前,视线穿过殿门,望向缀着星星点点开阔的南方夜空。

李德裕深呼吸,缓缓道:“我家三世高门,有幸得生赵郡,自幼熟读孔孟老庄。家父封公拜相,德裕又顺利以门荫入仕,自以为掌握了聚散流沙,捭阖天下的能力,以为能匡扶这乱世,复我大唐开天盛世。”话到此处,李德裕眼眶竟泛着点点泪光,原来先前的自若,不过是用

来掩盖内心的悸动,“然而家父百年后,德裕这才知道……空有一番才学,于这世道实在是太廉价了……官场险恶,众生皆苦。”

李德裕顿了顿,目光诚挚。

“你还太年轻,方才说的都对,可你也不懂很多事正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维州是主动归降,即便牛党……要借此罗织罪名对我加以贬逐。但他牛思黯再无耻,也不会将归降光复的领土拱手送还,不然到时候谁人还愿归降内附?这维州,便是文饶留给大唐西南的火种。”

“……陇右三十三州,至今仍陷于吐蕃,文饶……就是要为大唐争这口气!你真以为长庆会盟就是如其所述的永续盟好?”

张翊均摇摇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长安清楚,逻些也清楚,这不过是十几年的停战协议罢了。如果吐蕃抓住机会,定会卷土重来,战火重燃。

“……再说,若是我就此因收复失地而被贬官,我也心无憾矣。”李德裕说完,竟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张翊均炯炯而视,实话讲,他没想到即便李德裕已被外放十年,心境竟仍能如此匡正,不由得心生佩服。不过以如今的局势,张翊均内心最为担心之事,已不仅仅局限于西川一隅了。

“李公曾为颍王傅,李公贬官,可曾想过,在长安十六宅,颍王怎么办?”

李德裕听了,竟沉吟良久才幽幽道:“……颍王……性好游猎,却胸有大志,身边需要贤能之人辅佐,方能成大器……”

“那李公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没有我,颍王还有你!”李德裕说得字斟句酌,倒像是在说服自己:“我在朝为官,利害关系纠缠过重。而你不同,你不入仕,便无人识得你,也就无人阻拦你。”

张翊均呼吸一滞,矍然语塞,似乎已经猜到李德裕之后要说什么。

“维州之事过后,不管结局如何,你都回长安吧……”李德裕知道张翊均肯定要为此争辩,便接着说道:“比起西川,文饶有种感觉,颍王更需要你在长安!”

张翊均知道,当李德裕聊到颍王的时候,他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

剑南道,西川。

西南官道某处,酉正三刻。

两千人的部队,洒在细细长长的官道上,即使加上粮草辎重,若非军卒手中的槊矛,远远看去很容易让人以为是普通的边贸商队。

武威军和天征军都是唐初便设立的折冲府,如今已经成为了部队番号。两年前南诏入寇之时,很多武威军、威远军及天征军卒兵都是在军中多年的老兵油子,蜀兵脆弱竟尽皆破胆,不堪一战。年初时候,鉴于蜀中兵力和财力的凋敝,李德裕募集善战的北兵,以五尺五寸为身高标准,裁去了空吃兵饷,不堪征戍的老兵,又在重点关隘大修堡垒,最后终于训练出了稍能一战的三万余人,解除了南诏会同吐蕃再次入寇西川的危机,蜀中民心这才稍安。

虞藏俭披着厚披风,骑在马上,和杨综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而杨综则扛着陌刀,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由于部队要彻夜行军,而如今才刚刚踏上去往岷山隘口的官道,隘口之后,便是维州地界,夜还很长。

虞藏俭对杨综的来历有点好奇,毕竟剑南道很少看见像他这样脸上颇有些棱角,说的唐话一口西北口音的人,便开口问道:“杨都尉想来不是西川人吧?”

“谁?噢……”杨综说着把自己的胸牌背面亮给虞藏俭看,上面清晰地写着“河曲”二字。“杨某生在河曲鲁州,长在鲁州。西川凋敝,去岁李节度募集北兵以御南诏,杨某就这样到了西川,又……”

话到此时,杨综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又故作平静一般接着昂起头说道:“……又为李公信任,得提携,做了牙将。”

虞藏俭静静地听完,天有些冷,便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厚披风,笑着说:“杨都尉想必会做出番事业。”

杨综听了不禁冷笑一声,低头自嘲道:“杨某不过是个流人子罢了。”

“流人子又如何?扶风郡王马璘,汾阳郡王郭子仪,西平郡王李晟,哪个不是起于行伍,况且杨都尉本人又非流人,有何不能成就事业?”

“扶风郡王出自将门,尚父则是名门大族太原郭氏,李太师也至少是军伍世家,”杨综淡淡地说:“我唐用人讲求家门,而杨某,无门。”

杨综这话弄得虞藏俭哑口无言,这才感觉杨综毫无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不过这反而让虞藏俭对杨综有了些兴趣,便一笑了之。

节度使府衙,戌初一刻。

张翊均心中无奈,眉头微蹙。心知自己已无法就追查暗桩一事说服李德裕了,便一转话题,拱手相问:“世人都说,牛相与李公有隙,翊均心中不解,李公与牛相所争之事究竟为何?”

听了这问题,李德裕清冷地笑着,拍了拍张翊均的肩头,“你们总以为,牛思黯与某各有朋党,相互挤援。然而事实上,某实无党,唯有能则用之,无能则贬之,仅此而已。牛思黯与某,不过是一点意见相左罢了。而朝中真正忌某之人,并不是他。”

“是李宗闵。”张翊均平静地点点头道。

“此人性极忌刻,佞柔多端,其居相位,乃是私结阍寺相助,”李德裕说这话时,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如果说有朝一日,牛思黯和李宗闵有一人会向某伸出援手,那只会是牛思黯,绝不会是李宗闵。”

“那牛党同李公所争,翊均曾听闻,是为门荫与科举之争?”

“那不过是表象。”李德裕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坐回交椅,眸色摇曳,“所谓门荫者,世代为官,自幼熟知朝廷运作机务,深谙为官之道,治世之方略,我唐当年开创贞观开元盛世,皆是由此得成。而寒门则不同,起于寒微,为官必慕财;生于草莽,高处必恋权,十中有七,皆如此。”

看见张翊均沉吟不语,李德裕知道可能自己说的寒门之论似乎与张翊均看法相左,便扯开话题道:“不过话说了这许多,你又劳顿数日,想必是还没用哺食?若不嫌弃,府上还有些申时剩下的菜。”

经节度使这一提醒,张翊均才意识到,除了在维州时候吃的几块胡饼算作朝食以外,再没吃什么别的了。不说还好,一说就顿感腹中空空,有些绞痛。

李德裕笑了,看出来张翊均的窘状,便也不等张翊均回话,一声招呼叫来了殿中的下人,“去给翊均备些熟食。”又转向张翊均道:“过会儿我还须主持悉怛谋一行的受降,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你已不辱使命,今日之后便应尽情放松才是。”

张翊均清楚,这其实是李德裕不想继续聊下去了。

或许,一切都会像希望的那般顺利,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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