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戌初二刻。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安王府。
安王府的中庭之内,陆兴正同十余名县府精锐静候着颍王。
“陆公,这颍王殿下不会在同兄长喝起酒来了吧……”一名节级稍显慵懒道。
陆兴对这个调侃懒得回应,他神色紧张地环视一番此间中庭,发现这里四周围有回廊,立柱、扶手皆是沉香檀木之类制成,连廊阁之上的瓦片都在灯笼映照下泛着些金光,不知上面覆了些什么,但肯定不是金箔,不然那成本可要上天了。
陆兴原本跟随颍王一同来到安王府,与他上次吃了闭门羹的遭遇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安王竟然允许自己领着十名兵士入内,不过却被府中宦官吩咐,要在这处后园之前的中庭驻足静候。到现在已然过去了两刻钟的工夫,却仍不见颍王从后园内出来,这让陆兴隐隐有些不安……
更令陆兴觉得有些蹊跷的是,虽然说已经到了戌时,但王府内静悄悄的,耳边除了身旁兵士的聊天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还有那些回廊,不知为何,全部都用布匹织成的帷幔笼起,看不清楚帷幔后面的光景。
陆兴嘴角无奈地一撇,心里念道:‘这倒真像是埋伏刀斧手的好地方……’
他这个想法刚一闪过脑海,从后园内突然传来了一声碎裂之声,听起来像是茶盏之类,立刻让陆兴和兵士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陆兴及县兵甚至都不及做出反应,四周回廊笼起的帷幔骤然掀起。自回廊中窜出来十数……不对……数十名身着乌色甲衣的兵士,将他们团团围住,手中连弩和长槊齐备,密密麻麻地指着陆兴及县兵的脑门和胸口。
对这突然变故,陆兴惊得一时慌了神。
他定睛四顾过去,这才注意到,这群不速之客的装束,竟与他们适才在颍王府内肃清的鬼兵如出一辙!
“真有刀斧手啊!”
与此同时,后园退室内。
“竟然真的是你……”李瀍遽然起身,他通过又一次重复这句话,让自己的心情冷静了几分。
其实在李瀍踏入安王府门之时,他早已隐隐有了些预感,没人能在闻听宫城及十六王宅遭袭的讯息后不动声色。
但李瀍仍毅然决然地跟随安王径直来到这间退室,却是因为他内心里不愿相信,谋划出整个鬼兵迎驾密谋,杀人无数的幕后黑手,竟然真的是自己的兄长……安王李溶。
“知道本王最喜欢看九弟你哪一面吗?”安王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微笑,将手背在身后,在退室内踱起步来。
李瀍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大概就是你看破了真相后,面上流露出来的百感交
集后的愕然吧……”安王拍着巴掌,挑衅似的呵呵笑道:“那个表情,本王愿意出千金,再看一遍……”
李瀍眉头近乎拧在一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说哪件事?”安王冷笑一声,径自道:“杀你?还是皇兄?”
李瀍难以置信,方才的话语,竟是从安王嘴里说出来的,而面前的这个人,竟然是自己往日熟识的兄长。
短暂的惊愕骇然过后,充斥颍王胸中的,是义愤填膺,是怒火中烧,却唯独没有恐惧……
而且安王轻佻的表情更是戳中了李瀍的死穴。
自戕的穆庆臣、被杀的宋皋、重伤的梁唐臣、还有力战而亡的护卫们,天子现在也生死未卜,宫中定还有因为这场阴谋而死的数不清的无辜之人……
两人已然势同水火,李瀍很想现在就冲上去,和安王拼命。不过李瀍也清楚,安王在刻意激怒自己。虽然他并不清楚安王这样做的理由,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发怒,不然丧失理智的后果,可不单单是丢掉性命那么简单——若是此间鬼兵反攻掩杀,很有可能颍王府里的人也难以保全。
拖住他!
思绪至此,李瀍觉得心里的那股冲动淡了下去,遂从容问道:“安兄为何不现在就杀了我?”
“别误会……瀍弟既然自己送上门来,又是知情之人,那么就非杀不可……”安王顿了顿,又轻叹一声,望向退室之外的夜空:“不过某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杀你原非本王本意。所以先不着急……”
颍王怒极反笑:“都这个时候了,安王兄难道还要如此伪善?”
“伪善?”安王对李瀍的讥讽有些莫名其妙:“这如何就是伪善了?是何逻辑?”
颍王冷冷一笑:“数刻工夫前,小王府上便被鬼兵攻陷,其首领邵光,几次意图击杀在下,安兄……不会不知吧?”
“邵光?”
安王眼睛细眯了片刻,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以为安王仍在惺惺作态,李瀍不禁抬高了声音,但仍保持着一位亲王的礼数:“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矢口否认不成?”
但李瀍言讫未几,却蓦地发现,安王脸上的惊诧,似乎不是装出来的。
“你过来……”安王向着退室外一名鬼兵队正招了招手,对方马上收刀趋过来。
不知是对李瀍在劫难逃无比确信,还是安王觉得这个问话无关痛痒,竟然毫不避讳地在李瀍面前问起话来:“邵光此人,你识得否?”
那名队正细忖了些工夫,点了点头,说他们原本袭取十六宅的时候,是分成两队,他们这一队负责进攻西侧坊门,而另一队则负责东侧坊门,带队的应该就是邵
光。
李瀍明显注意到,随着队正讲下去,安王的眉头竟微微皱起。
队正见安王没什么表示,便接着说道,他们本来的目的就是要来安王府,静候宫中传来消息,尔后这边即刻出发,护送安王殿下于柩前继位。他们本来还疑惑,为何邵光的那队人马未能如约汇合,还以为安王对他们另有安排,便也未曾汇报。
“停!”
似是怕队正再透露更多的内容,安王厉声打断,挥挥手让队正站了回去。
尽管安王不动声色,但还是被李瀍窥出了些端倪。
“安兄……难道未曾下令袭击小王府邸?”
“何至于?”安王冷冷一哼,鄙夷地看了李瀍一眼,“正是某下的令不错。”
李瀍敏锐地察觉出来,安王言语之间潜藏着些诡异的慌乱,因而方才辩解的说辞反倒显得拙劣无比、欲盖弥彰。
李瀍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安王谋夺皇位,因而策动鬼兵,袭取宫城,意在弑杀天子,这一点解释的通。而漳王,在手足中的排行为第六,在安王之前,所以今日对漳王谋反的诬告,也一样解释得通。
但问题来了……
如果从继位顺序来看,李瀍自己排行第九,在安王之后,那么安王派兵袭杀自己于王府的意义何在?岂非节外生枝?
更何况……漳王兄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被幽禁罢了。
而且从安王方才的反应来看,似乎,安兄并未曾下令鬼兵袭击颍王府。
也就是说,邵光所率领的鬼兵,实际上在执行一项并未分派给他们的任务。
李瀍脊梁“唰”地冒出一层冷汗。
或许……邵光的那队鬼兵,实际上——这只是猜想——实际上并不听命于安王呢?
这是一个极为狰狞、可怕的猜想,咆哮着撕开李瀍的脑子,破体而出,让李瀍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但安王的脸上再一次地恢复了轻佻。
“时间耗得够久了……”
安王抬起一只手臂,扣了下指头。
退室外马上走进来四名鬼兵,三人将李瀍的双手牢牢制住,一人则端起茶海里的一碟茶盏,继而掏出一颗肠衣小囊,两指对着里面早已放凉了的茶汤用力一挤,肠衣下端破开,几滴褐黄色的汁液便顺着滴了进去,同茶汤混为一色。
安王笑嘻嘻地接过茶盏,递到李瀍唇边,一股冰凉从紫砂传递至李瀍嘴唇。
“云山鸩毒……”李瀍从牙缝里吐出字眼。张翊均曾经对他提到过此毒,想不到居然在自己兄长的府邸见到了实物。
“想不到这你都知道……”安王似笑非笑:“那殿下你就更不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