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正二刻。
长安,大明宫,珠镜殿。
珠镜殿字如其名,步至殿前,目之所及唯有奢靡二字。
殿中立有四根朱漆立柱,每根皆有五抱之粗,皆是运自岭南的原木。殿前同清思殿类似,有以回廊围作的院落,但要远比能容得下马毬场的清思院小得多。回廊中目之所及皆是沉香朱楯、檀木栏杆,连殿宇顶部的飞檐,都是由金灿灿的宝钿覆满,即便在夜色之下,稍有火光,望之亦然金光闪闪。至于回廊周围遍栽种的名贵异国树种,更是难以计数。
但张翊均并没有闲心去欣赏景致,他静立在殿前的必经之路上,听着清思院内的喊杀声此起彼伏。他已经知道,殿中的厮杀显然蔓延至了殿前。
张翊均将那把空弩机拿起来,摸出一支弩箭,娴熟地将其嵌入弩槽,默默拉满弩弦,手指沿着弩机边沿捋过。
天子已然脱险,而他则选择守在此处,为天子撤往寝殿区争取时间。
如不出意外,左金吾卫大将军沈竓应该已经同崔阿伯汇合了,中朝鬼兵必溃,而自中朝赶往清思殿驰援,也用不了多久。
鬼兵败局已定。
他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一切,剩下的,就是守在这里了……
不知怎的,张翊均突然回想起,自己当初在西川,在李植认罪后,对李德裕说过的一番话:
“这天下没有谁必须死的道理,自然也没有谁不能死的道理……”
张翊均轻轻一笑,胸中竟觉出了一股释然。
正在这时,回廊中突然出现了个黑乎乎的身影,张翊均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本以为自己将会以寡敌众,但他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只有一个人。
自黑暗中显露的,是柏夔的阴冷面庞。
由于右肩中箭,柏夔的动作有些不自然,但仍旧凶悍异常。
“柏夔……”张翊均小心翼翼地叫着他的名字,这个鬼兵里最为凶悍的敌手,终于再一次同他对面而立。“放下武器,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柏夔一言不发,脚下不停。
“你难道没看到丹凤门的烟丸吗?你既然在军中呆过,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对这句话,柏夔依然没有理会,他箭尖放慢了脚步,最终在张翊均身前十步站定。夜色里看来,他此刻俨然修罗炼狱的恶魔厉鬼。
柏夔用未中箭的左手抽出横刀,冷笑着拭去唇角的鲜血,他双目血红,杀意腾腾,眼神像搜索猎物般在张翊均身后扫了个来回,却未见到天子的身影。
“皇帝呢?”
张翊均轻摇着头,右手持弩,左手同样抽出了障刀:“在你够不到的地方……”
“方才就该先挑了他的心肝……遥祭次兄于地下……”柏夔有些口齿不清地切齿道,继而向地上猛啐一口,吐出来
的却是鲜血。“不过不打紧,先杀了你,再去不迟……”
与此同时,清思院。
殿中的战事马上扩散到了院中,几乎在张翊均奋力喊出那句振聋发聩的“护驾”二字后,赵九郎也马上吼出了同样的字眼,被鬼兵围起来的金吾卫,纷纷举刀,近乎不要命地向鬼兵猛冲。
而一旦陷入近战,方才鬼兵向金吾兵身上泼洒的油,便无法起效了……
把守在院门的五人不约而同地拿起手中武器,正要向院内增援,却突然神色紧张地向西望去。
那边的黑暗中,多出了点点火光,伴随着的,还有马蹄的疾踏……
似乎是有大队骑兵,正迅速向这边袭来!
副队长开始犹豫要不要去向内禀报,但他见清思院内已然战成一团,知道去了也无济于事。而他思忖的工夫,骑兵队也愈来愈近,明显是向着他们所在的清思院门方向而来。他已能借着其队伍中燃起的火炬,望见旌旗上的番号……
“是神策军!”
牵着白马的鬼兵惊喜地喊出声来,谁知玉白骏马却突然使力,鬼兵猝不及防,被白马奋力挣脱开了缰绳,向着清思院内飞驰奔去。
“不必管它……”副队长神态轻松地道。
倒是这自他们攻入宫城就不见踪影的神策军,在这时终于选择现身了。副队长怨毒地想,这群禁兵,就是喜欢在最后关头出风头。不过这已然不重要,现在天子就在不远处,神策军的出现,将会给他们本就十拿九稳的局面,再钉上一枚稳稳的钉子。
至少鬼兵是这么想的……
话音刚落,柏夔便举刀悍然向前,如猛虎一般扑了过来。张翊均抬手就是一弩,同时身子一歪,迅速向侧闪去。但他没想到即便负伤,柏夔的动作依旧敏捷,那支弩箭几乎擦着柏夔握刀小臂飞了过去。
打出去这支,就只剩一支箭了……
但在劲敌面前,张翊均根本没有重装弩机的余裕,干脆直接丢掉空弩机,举起障刀,同柏夔进入了白刃战。
他手里的障刀虽然轻盈,但比起横刀还是短了太多,优势并不在张翊均这边。
如果两人都是以最佳状态交锋,张翊均自知完全不是柏夔的对手。但柏夔现在负伤,又是左手握刀,算是能弥补刀刃的劣势。更何况,张翊均需要的并非击杀柏夔,他要的只是拖延时间。
不过柏夔不愧是被选为鬼兵之首的人,其刀法来自大唐军中,凶猛异常,直来直去,且一击之后往往还留着数招后手。张翊均左支右绌,步步后退,躲得分外吃力,甚至好几次让他心中大呼好险,一时张翊均竟找不到反击的空当,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局面。
两人交手了数个回合,张翊均身上、四肢已被柏夔的刀锋划中数次,但却并未被鸣钟要害。柏夔似乎猛然意识到了张翊均的意图是拖延时间,手中横
刀挥舞更加猛烈,刀刃相交的铛铛声响彻院落。而且,柏夔巧妙地凭借横刀的长度,让张翊均与己的距离始终超出了障刀的攻击范围……
张翊均心跳剧烈,他自知虽然自己身上的刀伤并不致命,但在高手对决中很快便会落入下风。而且如此一味防守下去根本不是办法,早晚会被柏夔窥到破绽,届时必死无疑。
但着急的并非只有张翊均一人,许是迟迟破不开张翊均的防守躲避,急于追赶天子的柏夔更加恼羞成怒,左手握刀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进攻。便大臂猛地一挥,刀刃向着张翊均的咽喉划去,而张翊均的反应也不出柏夔所料,身体向后疾退。
柏夔心里冷笑一声,左手一松,横刀刀柄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柏夔咬牙抬起右臂,妄图伸手接过横刀,尔后用最擅长的手,迅速结果面前的劲敌。
但柏夔不知道的是,这正中张翊均下怀……
见柏夔如行云流水的进攻中出现了空当,张翊均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强忍着刀伤的刺痛,脚后猛然一蹬,右手挺直刀尖,欺身向前。
柏夔当然不会被这样的进攻伤到身体,刻在意识里的反应,牵动着柏夔身体向左侧身,躲过障刀的直刺。
但张翊均嘴角却展露了微笑。
等的就是这个……
柏夔只注意了障刀的去向,却并未留意张翊均空着的左手。
柏夔瞳孔骤缩。
佯攻?!
柏夔没有想到,始终未曾反击的张翊均竟然会发起反击……
钻心的剧痛再次从柏夔右肩传来。
张翊均的左手成拳,狠狠地击打在了柏夔暴露出来的右肩上。而那里,则仍嵌着根拗断的弩箭,箭尖又向柏夔宽厚的肩膀扎进了几分。
柏夔痛苦地怒吼一声,右手腕使力,妄图用横刀回击,但疼痛还是让他的身体一趔趄,这一击张翊均甚至都不用躲。
见柏夔第一次显露了败象,张翊均马上障刀一挥,划向柏夔的腹心。但柏夔反应极快,脚后跟使力,将这一刀堪堪避过。不过他腰间蹀躞的斜囊,却因这一突然动作而反向跳起,正好迎上了张翊均的障刀刀尖。
刀刃过处,斜囊破开,刀尖竟还挑着里面的一张发皱信笺,脆弱的信笺在空中被障刀割成两半,顺着惯性飞舞。
这时柏夔却做了个出乎意料的动作:他见信笺飞出,身子马上前扑,试图去接住那两片信纸。但只听“噗”的一声,钢刀入肉的声音传来,柏夔的身体竟刚好被张翊均的刀尖刺穿了小腹。
但柏夔的动作并没有停顿,他左手挥舞着,仍然想去够那两片信纸,可那两片信纸却如蝴蝶般,缓缓飘落于坚实的石板地面。柏夔眼中闪过绝望,他嘴里喃喃地呼唤着一个名字,张翊均只能从中分辨出“二兄”两字……
柏夔伸直的左手,缓缓地垂了下去,连带着的,还有他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