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正。
长安,大明宫,清思院门。
院中鬼兵大部在严防死守护驾军的一举一动,而把守清思院门的,却只有五名鬼兵,他们的职责只有一个——警戒斥候,并且如果有救驾队伍赶来,他们会立刻向内传信。只要天子驾崩,救驾队伍必然自溃。
与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相径庭的是,清思院门外,安静得有些蹊跷。
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的突袭,他们就完成了从玄都观,到大明宫,最后到天子御前的壮举。但现在夜幕降临,四周的静悄悄反倒让把守此处的鬼兵们风声鹤唳。
死在半途没什么,但死在大事将成前的一刻,是谁都无法接受的。
“他妈的,大殿里的人在搞什么?”副队长抱怨道,一口襄州腔十分地道:“殿前的护军都被压制了,怎么还没动手?”
自从柏夔领兵入殿已经过去了有半盏茶的工夫,但到现在还未有动静,明显有些反常。他回身望向清思殿方向,殿中烛光如旧,能隐约看到些人影绰绰,与先前别无二致。
“不会是唠起家常吧?”一名鬼兵语带调侃,他掀起面甲,露出挺立的鹰钩鼻和横髭。入夜后,青铜面甲被冻得凉冰冰的,刺得两颊生疼。“这东西到了晚上就跟贴了块儿冰似的……”
“你还是把那玩意儿戴上……”副队长提醒道,他知道这面甲戴着呼吸不畅,到了晚上还冰凉刺骨,但此物的意义在于分辨敌我。
横髭鬼兵问道:“有薄荷叶吗?”
“有,”副队长身侧的一名鬼兵在腰间摸了摸,掏出来一大把,“够麻倒一头牛了。”
横髭鬼兵往嘴里塞了三片,腮帮子随着咀嚼动作一鼓一鼓,他正要扣下面甲,却突然止住动作道:“你们……听见什么没有?”
这句话如同给了每个人一枚平地惊雷,副队长神色紧张地向夜色里左右观望,但目之所及却什么都没瞧见。
“你听见什么了?”
“呼吸声……”
“呼吸声?”
“对,不过像马的……”
“马?”副队长咽了咽口水,不会是救驾队伍里的先锋骑军吧?不过他们方才把守此处的时候什么都没听见啊,他们脚下就是坚硬的石板路,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听岔了马蹄声。
“你不会是以前卖马,现在听什么都像马吧……”
“胡扯什么呢,没诓你们。”横髭鬼兵执起障刀,小心翼翼地向清思院门西侧挪步。他曾做过些马匹生意,对于马的声响本就十分敏感,现在四周万籁俱寂,黑暗中传来的马的粗重呼吸声,他不可能听错。
听起来像是,一匹?
横髭鬼兵的身影消失在了院墙拐角处,正在副队长准备亲自过去查看的时候,横髭鬼兵又转回来了,手里多了根缰绳,而缰绳的末端,则牢牢地拴在一匹白马的马嚼子上。
“你从哪儿弄的这畜生?”
“不知道,就立在院墙拐角一侧……”横髭鬼兵将白马牵到副队长跟前,轻抚着马脖子纠正道:“不过这可不是什么畜生。”
横髭鬼兵到底是对马匹有所了解,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匹河东神骏。通身雪白,额前缀着一枚青星斑,肌肉线条分明,体态健美,最适合在大平原上驰骋。让他不禁口中啧啧称叹:“不愧是宫里,连马都这么好看……”
副队长却没有欣赏的闲情逸致,“这马是从哪儿来的?”
这才是关键,五名鬼兵互相投过去疑问的眼神,他们鬼兵尽是步卒,方才攻入清思院前也不记得在院角有这匹马,殿前的护驾军似乎也没有骑军,这匹马就像是凭空出现在院墙一侧,来历不明。
“嘶……”横髭鬼兵想了半晌,下巴向着清思院内一点:“咱们的身后,不就是马毬场吗?”
众人恍然大悟,马毬场附近必有厩房。往昔敬宗皇帝尚在时,酷爱击马毬,每日都要同宫中宦官、军将打上几场,非尽兴才罢休,因而御用马厩中豢养的马匹便从宫城北部的飞龙院搬至了此间清思院附近,开赛调马十分便当。
“如此说来,可能是方才的战斗中,厩房中马儿受了惊,结果跑了出来。”副队长揣测道,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他自己,只要不是救驾军出现在附近,他紧绷的心情就能放松几许。
“要不把它牵回去,免得在此碍事。”一个鬼兵提议道,毕竟在院门前放个这么明显的目标,极易让他们的行踪暴露。
副队长点点头,正要向着院门内一指吩咐,动作却戛然而止。
“等等……”
“怎么了?”
“如果是马厩中跑出来的马……”副队长抬起面甲,眼中满是惊疑:“为何会套着马嚼子,佩着马鞍呢?”
与此同时,清思殿
。
柏夔忘不了兄长信笺最末的字句。
‘……四弟,待擒其乱首李同捷,立此大功,论功行赏,为兄必能回朝叙职,忝职台府。届时便顺路,往襄州,同君共饮!’
柏夔因而兢兢业业,公务职事烂熟于心,为的就是不辱家门,为的也是令兄长刮目。一年下来,柏夔在襄州成绩斐然,从九品末吏,连升两级成为了襄州参军,山南诸军,皆识其名。彼时的山南东道节度使窦易直,也对其甚为倚重,帅府军情文书一应托付。
直到时任谏议大夫的次兄柏耆如其在家书中所说,成功擒杀李同捷,平息了祸乱河北三年之久的横海之乱。
但柏夔终究还是没能等来次兄的到访,而是诸将嫉妒兄长之功,四方诬陷,柏耆因此反被先贬至循州,又坐罪流放爱州,不久赐死的噩耗。
时隔数年,立誓为兄复仇的柏夔没有想到,自己现在居然真的同杀兄仇敌这般接近。
天子当然也没想到,先前为平息众怒的一纸赐死敕令,竟会令这个柏家人对自己恨之入骨,甚至居然真的领兵攻入了固若金汤的皇城,在这等场合下讨要什么所谓的“公道”。
何况天子并不准备给这个“公道”。
天子面无表情地听柏夔讲完,不动声色道:“俗语有言,偏听一方之言,无足为信……”
“横海之乱,诸镇进讨,将士拼杀三年,仅能下之。尔兄趁李同捷窘迫,逼其请降,尔后先将其擒拿,又夺众将攻城拔寨之功……足下知否?”
柏夔脸色铁青,蚕眉几乎挤到一起。
天子毫不理会柏夔的表情变化,神态分外从容,语声好似三九寒冰:“尔兄贪功,反复无常。先受李同捷降书,又惧功劳被抢,擅杀大将万洪……最后竟为独占平乱之功,又杀同捷全家数十口。朕之爱将李佑,因尔兄所为,急病攻心,甚至卒于任上……足下知否?”
不对!
不可能!
柏夔的面容愈加狰狞,不自觉地向前数步,弩箭的箭头抵上前去,天子已经能感觉到箭尖散发的阴冷锐锋。柏夔红了眼睛,他终于忍受不住,一手挥着次兄手书,几乎歇斯底里:“昏君!一派胡言!”
“尔兄所作所为,同足下别无二致,”天子面无惧色,反倒嗔目相视,一字一顿:“皆是乱杀无辜,弃国弃家之徒!尔兄……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