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乙酉,酉正三刻。
长安,万年县,胜业坊,莲香阁。
“哎呦……”
许是由于饮酒稍过,王璠只觉下腹一阵胀痛。
偏偏在这个时候?
王璠很是无奈,有些在意地瞅了眼许康佐手中的堂帖,但他肚子里一阵阵地翻江倒海。人有内急,不去不行。他忙向许康佐略一拱手道:“璠欲往登东片刻,须臾即还,许学士见谅、见谅!”
登东乃是如厕的雅称,许康佐自然不会多说什么,马上表示让王璠自便,他在此静候便是。
王璠走后,许康佐这才将这份帛帖小心翼翼地延展开来,从这帛帖所用的锦帛制式及厚度,他已然猜出来此物绝非寻常物什。想是中书省或是尚书省签书的堂帖之类,按例是不得带出宫中的。
如果说许康佐讨来此堂帖只是好奇,想再拿捏住针对穆庆臣的一个把柄。但当他真的望见这堂帖上的笔触后,登时大惊失色。让他忍不住四下张望了片刻,生怕有人在暗中看到似的。
天子手诏?!
这、这写的……谋诛奸竖,这不就是在说王守澄王将军吗?
完了,完了……
这下老夫也是知情者了,这、这可怎么办?许康佐浑身打了个寒战,他已然有些后悔,失措不已,托着堂帖的手掌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本以为拿到的会是穆庆臣的把柄,却不想拿到了颗炸雷。虽然是自己要求的,但王璠那小子,居然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给自己看了此物!
怎么办?佯装没看到?
那怎么可能?王璠这家伙自然清楚都给谁看过。况且见王璠这么轻易就将堂帖给自己看,想必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泄露是早晚的事,届时此事若是为北司所知,他们必然会审出来自己亦为知情者,那自己知情不报,可是赤族之祸啊!
许康佐额前凝满细汗,鸡皮疙瘩一阵接一阵地冒出来。他本想投机取巧一番,搞到些穆庆臣的黑料出来,结果现在倒好,还把自己也一并饶了进去。
真没法子了?
许康佐又垂目细读了一番,脑中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既然早晚都会被王璠泄露,何不直接……
许康佐又看了眼雅间紧闭的门扉,定了定神,手指不再颤抖。他立刻起身,在雅间内左右寻觅了一番,终于从雅间东侧的抽屉内寻得几张宣纸,他比照着堂帖对叠一裁,尔后从腰间蹀躞笔囊中取出一杆狼毫,笔囊内盛淡墨,毋需现场研墨便可书写。如此准备停当后,许康佐正欲提笔,却又犹豫良晌。
许康佐的白眉叠起,口中长叹一声,朝向城南的方向抄手一拜。老翰林好似刚刚做了个极为困难的决定似的,从牙关间挤出来一句近乎耳语的话:
“事已至此……穆相公,这、这可真非老身不仁不义呐,实是你不顾同僚之谊在先啊!不然……何至于此?”
说罢此言,许康佐像是说服了自己,便依照堂帖字迹,在空白宣纸上奋笔疾书了起来。
次日,十月丙戌,戌正。
长安,长安
县,昌明坊。
长安城布局北密南疏,虽然城南诸坊占地往往要较城北诸坊宽广,然而此处坊内车辙稀少,在坊墙墙根处还冒着些杂草。这附近住户明显不多,内中也没有什么商业可言,自然无利可图,因而连盘踞长安城的帮派都瞧不上来这里搅闹,顶多在此置办几间宅子做落脚。昌明坊又位于长安县、万年县交界处,因此两县也很少派铺兵来此巡防,一入深夜,铺兵一撤,此处便是法外之地。
若宇文鼎密信属实,那此间确实是绝佳的接头之处……
由于并不清楚宇文鼎密信中所述的接头地点是哪一间宅邸,自从昨日稍稍来此探查一番后,张翊均已锁定了几处可能的位置。好在这几处宅邸都聚于东南坊角,被一大片光秃秃的槐木林掩住,伏于树梢,盯梢起来极为便当。
“翊均兄,这都一更了,”李商隐将手插到袖笼里搓着,今日长安陡然降温,入了深夜还着实有些冷飕飕的,他声音稍微大了些:“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嘘……”张翊均将食指放于唇前示意噤声,他们所在的这棵槐木有数抱之粗,但距离东南隅的那片宅邸很近,他可不想暴露位置。
李商隐呼出一股白汽,撇撇嘴道:“义山翊均兄你大可放心,倒是睡着的这位公子别把我们都拖累了就谢天谢地了……”说完不禁瞥向身后,王晏灼正斜靠着槐木枝干酣睡不止,嘴角甚至都淌出来了口水。
说来也巧,张翊均和李商隐彼时正准备从光德坊动身,也不知王晏灼从哪儿得知的张府的地址,竟不请自来,还带了十数名家丁说要相助一臂之力——当然最后那群家丁都被遣回去了。
“话说回来,翊均兄你为何要带上他?莫不会节外生枝?”李商隐不解道,他一直以来都尽力不将案情透露与外人,为何张翊均反倒对王晏灼破例了?
张翊均扶着枝干,直起腰身,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脖颈,淡淡道:“现在乱党之谋已然收官在即,我们须用上一切能用到的助力……”
“收官在即?!”李商隐大惊,他早知道此日会到来,但没想到这么快。
“嗯……”张翊均点了点头,自从柏夔放火烧了废祆祠后,张翊均便有这种感觉。后来昨日何俅获罪,御史台那边安安静静,仿佛宇文鼎并不在意自己暗桩的死活一般。
这便说明,保密工作对于乱党而言已然不是重中之重,乱党举事之日已然很近了……
而且御史大夫宇文鼎的参与,很有可能不是个例,或许在庙堂之上,还有其他命官的参与。
坊内很是寂静,因而稍有声响都听得极为清晰。张翊均忽地竖起耳朵,站起身子,尽目眺望坊北方向。在他的视线尽头,正从中心十字大街由坊门急促驶来一袭车驾。车夫在木辂前提了盏灯笼,远远望过去,分外醒目。
这是一袭单匹木辂,虽然制式亦是平民百姓所能乘坐的,但是宵禁以后能够在坊内出行的车驾,里面坐着的人绝不可能是平民百姓。况且这昌明坊过于荒凉,一整日下来可能一袭车驾都不会有,何况深夜来此的呢?
“来了来了!”
这声音并非张李二人所发……
李商隐回身看去,王晏灼竟不知从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方才他那一声吓了李商隐一跳。而且再看这王家公子的神情,那表情与其说是紧张,毋宁说是兴奋,倒让李商隐回想起初识张翊均和颍王殿下时的自己。
“噤声!”
王晏灼点点头,摸出一小片薄荷叶,权作提神,塞入口中,大嚼特嚼。
那袭木辂在第三处十字街向东侧一拐,径直向昌明坊深处驶去。
“跟上!”眼见着木辂要驶往视觉盲点处,为免跟丢,张翊均言简意赅,他又确认了一下后方并无其余车驾或是行人,便率先敏捷地从槐树上滑了下去。
王晏灼紧随其后,李商隐在下去的时候稍稍花了点时间,所幸并未耽搁太久,他们三人压着步子赶到那条十字街,沿着宽街径直向东而去,刚好注意到那袭车驾缓缓停在了一处沿街的园门前。
三人迅速找到一处支在巷角的无人窝棚,此处堆有焦柴,可掩人耳目;且向东稍稍有个缓坡下去,探头出去,则可将那园门光景一览无余。
这一大片位于坊角的宅邸群大多是由昔日贞观年间访唐的日南王所起宅院改建而来,由于占地甚广,被分割成数座宅院,无奈此处昌明坊位置太偏,也没什么人来此居住,便荒废了下来。
院内似乎黑逡逡的,看不到内里有什么火光透出来。木辂停稳当后,车驾内随后下来一人,其人身着紫袍,步履稳健。
‘真是宇文鼎……’张翊均心道,那高大的身材和走路的姿态,张翊均一看便知。
宇文鼎在门扉上轻叩了三下。看起来颇为无序的叩门,实则有着既定的规律。门扉不过一息的工夫便由内而开,放宇文鼎快步闪入。那木辂见主人已入宅院,不敢久留,随后便调转马头,沿着来时的路径直返回。
王晏灼将嚼烂的薄荷叶吐出,言语有些兴奋道:“这墙头不高,何不翻墙而入,一探究竟?”他自幼习武,翻上跳下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说罢王晏灼便拊掌跃跃欲试起来。
“虚实不明,不要轻举妄动!”李商隐撇撇嘴责备道,他开始理解当初张翊均见自己孟浪时的心情。
王晏灼有些失望:“那现在怎么办?”
“咦?”张翊均目光忽而望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李商隐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竟又来了一袭车驾,不过这车驾是一袭双辕车,非着银鱼袋者不得乘坐。
这么大张旗鼓?这又会是谁?
车夫将双辕车缓缓停在了那园门前十步许的位置,车夫手里提着一盏黄纸笼灯,从驾前跳下,随后那车驾布帘便被缓缓撩开。
车驾内出来的是一名身着青袍的老者,步履稍有蹒跚,是个陌生面孔……张翊均和李商隐都冲着那边凝目半晌,没认出来这是谁。
这时,王晏灼却突然从旁惊呼一声:“是那个死老头,他来这边干什么?”
“王公子莫非认识?”
王晏灼不屑地朝车驾的方向一点下巴,又往口中塞了片薄荷叶,冷哼一声:“这是当朝翰林学士,许康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