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正一刻。
长安,宣阳坊,万年县衙。
“王大公子你不要命了?”李商隐呼吸仍有些急促,显然还被方才的那一记飞刀弄得惊魂未定,他目光凝在王晏灼侧腰处被划开的口子,虽是皮外伤,但那里渗出的血已将王晏灼上好锦帛制成的华服染出一小片血红。
王晏灼一听李商隐这话顿时不乐意了,他本就是被阿姊催出来帮忙的,但这一日先是在万年县狱里被李商隐狠踢了一脚、数落了两句,方才还被李商隐碰翻的“茶汤”烫坏了崭新的锦袍,这把自己舍身救了李商隐一命还被说,让他彻底忍无可忍。
“李义山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王晏灼指着李商隐鼻子道:“也不知道适才是谁见了那短刃站得跟个木头似的,若非本公子出手,你怕是要去喝孟婆汤了!”
‘那叫呆若木鸡……’李商隐心里忍不住纠正对方的用词,口中接着毫不示弱道:“公子还说义山?义山言语中百般暗示茶中有毒,可是公子铁心铁意,非要去饮。若不是义山将那茶盏碰翻,公子现在已经白眼朝天了!”
两人拌起嘴来,俨然似那日在玄都观初见的模样,互不相让,眼见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幸而县令陆兴恰在此刻走了过来,他虽只是过来关心王晏灼的伤势,但他的出现已然承担了居中调停的角色,两人顿时都住了嘴。
陆兴先是对方才的险情连连表示歉意。若搁以往,王晏灼必然会对此不依不饶,但他现在的气头全在李商隐身上,再加上他也知道此事与陆兴关系不大,因此反倒放过了他。
陆兴连忙吩咐县兵去取来纱布,以便为王晏灼好生包扎。
县兵唱了声“喏”,正要退下。李商隐却默默地从腰间挂囊中掏出一卷团起来的纱布,向王晏灼递了过去,很是简短地道了句:“这里有……”
这其实是李商隐为张翊均方便随时更换手腕及手掌上的纱布而准备的,结果没想到会提前给王晏灼用上。
王晏灼看了李商隐一眼,冷哼一声,接过纱布。他们两人四目相对了瞬息的工夫,却又十分“默契”地将目光又瞥往别处去了。
陆兴又勘察了一番明堂内的现场,地上泼洒的绿矾油看得他胆战心惊,后怕不已。若是李商隐未识破毒茶汤,那自己县衙内就要继昨夜死囚殒命案后又添一桩命案,杀的还是封疆大吏的家眷。自己的县令也不用再做了,甚至可以叫家里收拾行装等着被流放边陲了。
陆兴料理完这边的事宜,便又赶过来至张翊均身旁。
何俅此时已被绑缚严实,由于方才他自始至终对绑缚自己的县兵大骂不已,因而嘴里还被兵士塞了个麻核,手腕处的缚索反倒被收得更紧了——县兵们的算盘很精明,何俅获罪,证据确凿,已再无可能东山再起,现在正是竭力向陆县令表决心和态度的时候,就只能委屈委屈何尉了……
张翊均将手里的肠衣小囊递到陆兴面前,“小心别捏破了……”张翊均不忘提醒道。
陆兴犹豫了片刻,才将小囊接过去,用两指肚夹着,对此物端详良晌。这小囊大小不过半寸,表面还沾着些何俅的唾液。此物似乎是用猪小肠扎制而成的,里面灌满了液体,摸起来软而有弹性,若不使力,不会轻易挤破。
“此内中是何物?”
陆兴有些好奇地问道,眼神先望了眼嘴里塞着麻核说不出话的何俅,又看了看张翊均。
“这肠衣小囊某在西川见过,”张翊均解释道:“内里是云山鸩毒,见血即死……”
“云山……鸩毒?”
陆兴不由有些惊忡地重复一遍,他显然没听过这个学名,但鸩毒是何意他还是明白的。他一向以为那些口中藏毒,时刻准备吞毒自戕之人只存在于少时读过的传奇小说中,却没想到自己的县衙里就有这种凶徒,竟还是自己的官场同僚——往昔的同僚。
“在下有几句话欲问何县尉,”张翊均有些顾虑地环视四周的县兵吏员片刻,向陆兴微微一颔,恭敬地叉手问道:“……不知陆县令可否暂行方便?”
“那是自然……”
陆兴欣然答应,与初见时的绝无通融判若两人。以往他虽贵为万年令,但行事皆被掣肘,甚至府中县兵都不怎么听己吩咐,更有甚者得令后还会问一嘴是否何尉之意。这下何俅获罪,陆兴再也不用仰人鼻息了,因而对张翊均心底很是感激。
陆兴将那块肠衣小囊交予一名县兵,吩咐将此物收归法曹,以俟验查。同时喊来几名手脚勤快的小吏,三下五除二地将散落现场内仍盛有些绿矾油的茶盏碎片等证物收集起来,一并送往他处封存。
不多时,明堂内便只剩下了张翊均和何俅两人而已。王晏灼和李商隐被送到正堂好生歇息,陆兴则领着几名县兵和吏员在明堂外静候。
张翊均将何俅嘴里的麻核取了出来,向何俅煞有其是地略一拱手,开口问道:“此处只你我二人,有几问欲求何尉赐教。在下赶时间,还望何尉配合……”
许是由于猜出来张翊均与己独处一室为了什么,何俅垂着脑袋,双眼紧闭,
一言不发,像是已经做好了缄口不言的准备。
这模样倒让张翊均想起来在西川牙城牢狱的李植……
总会让你说的……张翊均心道着,先行抛出自己的第一问,亦为试探:“那云山鸩毒藏的位置同在下于西川时所见一模一样,都在槽牙后,你们就不能换个位置?”张翊均语声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何俅脑袋向上抬了抬,一双鼓起的蛤蟆眼睁了又闭。
见对方这般反应,张翊均心底对此人真实身份已有了把握,剩下的就是想方设法撬开他的嘴了。
但张翊均也清楚,自己绝不能心急,他还需要再从此人言语中找出些破绽,再将自己的疑问似利箭般射出。
“你其实方才距离得手很是接近,论灵活与协调,王晏灼不是你的对手,若非陆县令及时带兵前来,你恐怕又背上两条人命了……”张翊均话语至此稍顿,语气轻松地笑道:“呵呵,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何俅的咬肌明显地抽动了一下,眼球在眼睑下转了几转。
“那名陈尸殓房的死囚,死因看似上吊自尽。不过以在下度之,怕是没那么简单吧……”张翊均声音冷似寒冰,伏于何俅耳侧不远:“他右臂处的血痕是为掩盖那火祆纹身,想是入狱时便有的。不过他被害的原因同其余二人一样,皆是因欲将尔等鬼兵所谋之事告发而被灭口。”
“死牢中不便动手,虽然衙府县兵为你所用,但你也不放心。所以你深夜潜入死牢,巧妙利用那些血痕,掩盖掉一个极细的针眼,由此那死囚殒命前都来不及出声便被你灭口了……”
“……而想必也是因为在下的二位友人探听出了那死囚被害的实情,何尉才动了杀心,将其引至此处,以便动手吧?噢,不过这是后话。”
何俅喉咙动了一下,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这自然被张翊均看在眼里。
“待那死囚遇害后,你又用其囚服做成白绫,伪作上吊自戕的样子。”张翊均推理完后,不由得啧啧称叹,“这一切都很完美,不过若要人不知,都得基于一点……”
何俅睁开双眼,同张翊均四目对望,眸色中闪出敌意森森。
“那就是没有人知道亡于云山鸩毒的死相,同缢杀庶几近之……”
张翊均收起了表情,灼灼目光好似利剑泛着寒光,竟盯得何俅不禁微微侧过脸去。
“在下说得没错吧,何县尉?”张翊均乘胜追击,接着道:“或者换言之,御史大夫宇文鼎安插在万年县衙府的……暗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