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丙辰,未正三刻。
成都府,节度支使府衙。
李植话刚一说出口,薛元赏便在嘴唇上竖了根食指。
李植连忙点头说着“是是……”
长安禁军本有左右十六卫,后来随着府兵制彻底败坏,安史之乱后,神策军便崛起成为天子所主要倚仗的禁军,乃北衙禁军主力。外可攘强邻,内可威慑藩镇。而掌管左右神策军的,是左右神策军中尉,全部由北司宦官充任,权势滔天。即便贵为宰相,也绝不敢对神策军中尉有所怠慢。不少藩镇节度使,都是从神策军中提拔上来的,其在朝中影响力可想而知。
一向傲然的李植,现在顿觉汗水涔涔而下,一是因为紧张,二是心里暗自庆幸,这个薛元赏与自己同为牛党。不然的话,得罪节度使没有什么,但是这个与神策军交好的人若是在西川与己为敌,那恐怕自己得罪的可不止一个李德裕了。如今的供词,若是真能将薛元赏拉拢过来,届时北司和牛相公一同劾奏,那李德裕便能坐实了谋叛之罪,别说贬逐,就是判处死罪,也极有可能。
李植这样想着,紧张的心情逐渐平复。却又开始十分好奇薛元赏所言的究竟是何人?李植便向着薛元赏叉手试探道:“荷荷,真想不到薛公竟在朝中好友如此之多,李某属实是又佩服又眼馋啊。”
“李支使少说恭维的话,”薛元赏好像猜出李植想问的是什么,便尝试撇开话题,“自古河东贵人多矣,上至唐尧晋州兴都,下至我朝高祖兵起太原,元赏有幸生在河东,结识之人自然会多……”
李植的声音却像是不依不饶一般,直接地打断追问道:“那是自然,河东裴氏、河东薛氏名满天下,不过李某有些好奇,薛公所说的这禁军友人,究竟……是谁呢?”
“李支使为何如此执着?”
李植看见薛元赏喉头明显动了动,不禁怀疑起来这是不是不自信的表现。
“薛公的朋友,便是植的朋友,问问朋友的名字,情理之中吧。”李植仔细地观察着薛元赏的一举一动,方才可能是汉州刺史一时透露出来的信息过多,影响了李植的判断。而今心境平复以后,才觉得眼前的这个薛元赏说的话似真似假,必须多套些话才能真的确定他到底是敌是友。
薛元赏又拿起了方才翻的《搜神记》,默默打开,嘴唇微动,平静地说道:“绛州曾有一行医,姓鱼,不知支使知否?”
李植被逗笑了,“薛公这就是说笑了,某官居正四品,怎么会随随便便认识一介草民?”
薛元赏没有理会,继续自顾自地说:“后来此人因医术入山南东道节度使李愬幕府,深得宠幸。又结交时任监军使,得入京师,改姓为郑,不知如此讲,支使知否?”
李植不发一言,薛元赏说的是郑注。
时任的山南东道监军使,如今已是朝中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神策右军中尉、知内侍
省事王守澄,同时对当今天子有翊戴拥立之功,权柄熏天。而郑注则是王守澄的左膀右臂,在长安卖官鬻爵,公然受贿,恶名远扬。即便如此,仍有无数达官权僚争凑其门,以求谋取高位。
李植心里泛起一个个问题,薛元赏所说的友人竟然是他?郑注与薛元赏二人确实都是河东人,难道薛元赏在郑注发迹之前就与之相识了?
如果换了个人这样对自己说,恐怕李植一个字都不会信。然而李植看着薛元赏,只见这个汉州刺史目光如剑,鼻若悬梁,泛着英气的脸上没有一丝惧色。以前便听说这个长庆年间进士及第的薛元赏八面玲珑,以李植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薛元赏确实不像在撒谎。
“给薛公最后还有个问题,”李植摆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呵呵地笑道:“还请见谅。”
“支使是个谨慎之人,薛某理解,但讲无妨。”
“荷荷,薛公……是如何与奇章相公相识的呢?”李植把话说的很慢,尤其在“相识”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不过薛元赏脸上倒是没有因此泛起一丝波澜。
“薛某素好诗文,尤慕乐府,登进士及第前,曾漫游东都,谒见白老白居易,奇章相公与白老是诗文好友,彼时刚刚在洛阳购置了两间新宅子,白老便向奇章相公推荐了薛某……”见薛元赏说得洋洋得意,滔滔不绝,李植便就此打消了对他的疑心,扯开话题随便寒暄了半晌,心里也暗暗佩服薛元赏的应对自如,看来传闻属实不虚。
李植深知拉拢人的方法,对待杨综这样涉世未深的武夫,须用官职相压,贿以小利。对待薛元赏这样官友遍天下的文人,须表面一副吐露真心,诚心相交之状,营造出相见恨晚的氛围。李植见气氛差不多了,便拉起薛元赏的手,面露兴奋地说:“李植恨不能早与薛公相识啊。”
薛元赏嘴角微挑起来,却把手默默地抽了回去,余光瞥到书房门口又站着方才的那个府中下人,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李植。
李植扭头看见李阿思端着托盘和茶盏,连忙招呼起来。
“还等什么,快给薛公上茶。”
李植如数家珍般地用手掌指着端来的两盏热气腾腾的绿茶汤,道:“此乃用淄青产的日照秋苗做的蒸青碾茶,李某常饮。昨夜刚刚叫下人用石磨碾磨出来的末茶,请薛公品鉴。”
薛元赏看着茶盏中泡沫浮腾,黄绿明亮,都不用凑近前去便闻到了浓浓的茶香,想必是用近几日慢火烘培干燥后的新茶冲泡的,制作工艺不可谓不繁复,都不用尝便知道必然价格不菲。
薛元赏端起茶盏吹了吹,抿了一口后笑道:“茶属实是好茶,李支使方才还说羡慕薛某,薛某才羡慕支使啊,这做刺史的俸禄也供不起经常喝这样的茶,而支使却能常喝,羡煞薛某啊。”
听到这略有阴阳怪气的说辞,李植眉宇间闪过一丝煞气,不过为了拉拢薛元赏,心中的不悦还是被李植强压了下去,
尔后便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吩咐阿思退下了,向薛元赏倒苦水似的说:“薛公说的太对了!我们这些为人清廉正直,当地方官的,俸禄怎么也比不上那些京官啊,薛公你看……”说着,李植便从绯色官袍里翻出内衬,“……某这常服,都汗洗两三次了,李某平日别无所好,就好一个茶,那些养家里余出来的俸禄,都用来吃茶了。”
薛元赏也颇为配合地夸赞起来李植的“节俭”,李植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气氛,时间点,都刚刚好,便顺水推舟地道出重点:“薛公,眼下有一事,不知薛公可否相助?”
“哦?”薛元赏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道:“李支使还有需薛某帮忙的?”
“是这样,既然薛公与某政见类同,植也不再隐晦了,奇章相公与李德裕父子素来相忌,此时维州来降,李节度怕是一意孤行,决意出兵维州,则我唐十年前与吐蕃会盟便意义全无。现如今河朔藩镇跋扈,若是又与吐蕃重启战端,便是内外交困。这也与牛相公对藩镇强邻,安抚为主,赏赐为辅的国策相悖……”
薛元赏打断道:“此事好办,某明日便劝鉴节度使,叫他不要出兵维州便好。”
“非也非也……”李植忙说道,毕竟若是节度使真的不出兵维州,那么此事便只是吐蕃军士前来归降而已,这在边境是司空见惯,无甚稀奇。
“此事若就此过去,”李植站起身,在书房内踱起步来,暗示道:“荷荷,只要节度使还是李德裕,恐怕……往后此事并不会杜绝啊……”
薛元赏探听出来李植何意,爽朗地提高声音大笑几声,尔后顿了顿,神情肃然地说:“藩镇官制,节度使僚佐有节度副使、节度支使,而李节度一人身兼节度使与副使两职。李支使您……便是在这西川里,地位除了监军使第二高的。支使若是弹劾节度使,假如李节度真是像河朔三镇一样,引兵对抗朝廷,公然叛逆,支使有没有想过,届时,李节度杀的第一人会是谁呢?”
“薛刺史所说,植当然清楚,”李植并没有被薛元赏的这番话吓到,神情自若,“假如李德裕就此像魏博、成德、卢龙三镇有样学样,引兵抗命。我李植当是在西川殉唐第一人,后世史书必然对我大加褒奖,一如颜杲卿、颜真卿兄弟故事。然则……西川军力疲弱,绝不比河北诸镇。引兵对抗神策军及东川、凤翔诸道军乃是以卵击石。元和初年,刘辟叛乱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啊。更何况……”
“……更何况以李德裕的为人,他宁愿就此被诬告贬斥,也不愿做叛臣,对否?”薛元赏眯着眼看着李植补充道。
“正是,”李植嘴角露出了阴狡的微笑,“所以还须薛公密信告于郑注,有神策军相助,李德裕必死无疑。”
“啧啧……”薛元赏呵呵地笑着,将目光微微转向别处,端起梨花木桌上的茶盏,将杯中的温茶吞入喉中,缓缓道:“那好……薛某,就帮支使这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