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势单力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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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初。

长安,万年县,昌乐坊,穆相府。

穆庆臣翻身下马,推门入府。王师文没想到家主午初便返,匆忙出迎。

穆庆臣先遣散了周围仆役,他满面怒容,指着相随自己多年的王师文,劈头就问:“是你收了李相的那柄金丝紫檀令?!”

王师文一时脑袋发懵,不明就里。他从未见过家主发这么大的火,只得慌忙惊恐跪立于地。他细忖少顷,才慌忙自怀中将那柄木令取出来,他望着这看似朴素的令牌,未曾想到此物竟是金丝紫檀所制。

王师文吓得连连顿首:“师文彼时未想太多,误以为此物不过一块木牌,也算给李相管家面子,这才收了。不成想此物竟这般贵重……师文、师文死罪!”

穆庆臣一把将紫檀令夺过去,他手指颤抖着指着王师文,一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圣人闻听李宗闵讲起此事时的表情,他如何也忘不了,“你、你办的这叫什么事?你险些让我失掉圣人信任……”

王师文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大气不敢出。

自己吩咐得明明白白,所赠之物一概不收,最后竟因此而节外生枝。收礼便罢了,只收一物,余皆退回算怎么回事?

穆庆臣将紫檀令扔在王师文面前,淡淡道:“此物乃李相相赠与你,我绝不会用,你自用吧……”说完便拂袖绕开他,径直往正堂而去。

王师文哭着将紫檀令捧起,穆庆臣方才的那一摔,竟将紫檀令磕出了一道裂痕。他身着内衬上早已浸满了汗水,他朝着穆庆臣的背影,长跪叩头,痛哭不已:“阿郎这是要让师文愧疚而死啊……”

穆庆臣默默停下脚步,他负手在背,仰头凝望着北方天空的云卷云舒,身心疲惫地长叹一声。

王师文……又何错之有啊……

如若自己当初叮嘱再紧一些;或是自己能够早一日觉察出李相对自己的打压态度;昨日善和大火时,他正在筹谋募集京兆府兵事项,若是自己能早些发现城北火情,亲往探查,今日的延英问对又是否会有所不同?王璠的京兆尹之位是否可以保住?一切密谋是否不必从头开始?圣人对自己给予的厚望,是否还依旧如初?

若、若、若……

归根结底,错实在己。

穆庆臣眼帘低垂,回过身去,摆摆手无力道:“你起来吧……”

王师文已然有些衣冠不整,袍服下摆脏兮兮的。穆庆臣有些不忍,便吩咐他换一身新的再过来。

穆庆臣缓步走到燃有火盆的正堂,这才觉出自己双手冷冰冰的。他拉过一张交椅,坐在火盆前伸手烤火。全然未想起自己仍未吃午食,思绪却不自觉地回到了庙堂。

当今朝中牛党当权,尽管自己

同牛党并无嫌隙,但显然由于自己拒绝了李宗闵的厚礼,已然被列入了打压的对象。穆庆臣心忖着,一双浓眉不禁皱起,自从他位列宰辅后,两鬓已平白多了几丝华发。

而现如今王璠已经知晓除郑注之谋,却被调离京兆尹之位……这让穆庆臣心里咯噔一声:如此巧合,莫非圣人诛除弑逆之党的谋划已被阉宦所知?

穆庆臣又摇了摇头,心里觉得不太对。此次任命实是李宗闵之意,李相从拜相以后,便同北司划清了界限,似井水不犯河水,相互之间并无瓜葛。

那么这一次调离王璠,应当是牛党对自己的警告,同时也是下马威!

眼下城中窃贼肆虐,善和又遭火灾,新任京兆府尹不宜空缺过久。不过这也是块烫手山芋,所荐之人必为能人方可服众。但是……穆庆臣一时犯了难,自己如果再举荐非牛党之人,恐怕只会让牛党对自己更加忌惮,甚至密谋亦会走漏。

穆庆臣有些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若举荐牛党,则以京兆府兵诛除阉党羽翼之策便无从施行;若举荐他人,则必将引发牛党于朝堂对自己的报复。眼下自己势单力薄,左右掣肘,好似带着枷锁跳胡旋舞。

恰在此刻,王师文换好了新浣洗的袍服,匆匆赶了过来。他正要开口问家主要不要备些餐食,却被一名急急地迈入正堂的新招仆役所打断。

“何事仓促?”王师文恼火道:“竟未叩门直入?没一点规矩!”

仆役被训斥过后,有些战战兢兢道:“阿郎、亲事,有……有人来递送名帖!”说完便伏下头去,向穆庆臣双手呈递一张名刺,下面还压着一张对折两次的漆封信笺。

名帖除却作问候之用外,在长安官场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递名帖,投递者必设宴款待收赠者,最次也应是茶宴。这名刺由桃木所制,打磨精细,背面还雕有些虎头细纹,看制式应当不是寻常人所能负担得起的。

穆庆臣将名刺轻轻翻过来,眼神粗略一扫。王师文明显注意到,家主目光中随后泛起几丝疑问。只见名刺上用小篆浮刻有“都畿宇文鼎”三个大字。

王师文自从家主位列宰辅后,认真恶补了一通当朝五品以上高官贵戚的名讳及所任官职,他在记忆中稍一搜索,想起来这宇文鼎似乎是现任正三品御史大夫。

王师文听说过,几日前这宇文鼎铁面无私地重锤惩治平康坊行凶的禁兵,直接送往万年县衙打入死牢,事情闹得很大,禁军一片哗然,扬声要报复。结果没想到此事越传越广,反而引来了南衙不少明里暗里的赞许之声,甚至连北司的飞龙使马存亮都出手保他,不单人没事,反而收了不少人的侧目称许。现在这宇文鼎可谓是近来除了家主以外炙手可热的南衙红人。

“御史台?”王师文疑惑道:“未时尚书省还有公务,宇文御史此时寻阿郎,所为何事?”

穆庆臣不动声色地将漆封撕掉,展开信笺,默念俄顷。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细读,因为信笺上只用小楷写了简短的七个字:

“同奉旨,速密谈。鼎……”

半刻时分后,万年县,修政坊。

不同于接待来客的官邸,宇文鼎在城郭东南角修政坊还有一处别业,此处虽然远离城北繁华之所,但修政坊西界晋昌坊、遥望曲江池,达官贵人常在此间置办些别院之类,最寒酸的宅子也有四五进深,因此地价也是居高不下。

穆庆臣收到宇文鼎遣人送来的名帖后,他丝毫不敢耽搁,立刻出府上马,径直朝修政坊疾驰而去,且未将密贴与任何人看。不是他不信任王师文,而是自从今日朝参结束后,他心中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作祟,此刻正无比强烈。

所以他谁都不敢相信,必须亲自前往核实……

时间紧迫,午后尚书省仍有公务,为免他人生疑,他一路快马加鞭。好在修政坊距离昌乐坊相隔不远,只半刻工夫便到了。

宇文鼎的私邸位于修政坊东南隅,占地甚为广阔,府门宽大,兽环精美。此间位置居高即可眺望曲江池,实为宴游欢饮佳处,且距离乐游原极近,野游亦十分便当。

此间宅院四面围墙皆由水磨青砖砌成,墙头覆有碧绿琉璃瓦。而且看起来主人对府门周遭卫生很是在意,常常雇苍头来此洒扫,虽然从院内伸出几支垂杨细柳,门前却不见丝毫枯枝败叶。

穆庆臣在用府门兽环轻叩了三下,不多时,便有一年岁约莫十七八的年轻仆役前来延开门扉。

对方似乎早被主人打过招呼,见到穆庆臣身上所着的金紫袍服,不及穆庆臣寒暄,年轻仆役便向府内恭敬地伸手示意。

待穆庆臣入府后,仆役便将府门轻轻合拢,领路在前。穆庆臣颇为警惕地相顾左右,院内往来的仆役女婢不多,显然主人并不常来此居住。他们甫一穿过一进月门,便见身材高大的宇文鼎在庭院正中垂手恭立,向穆庆臣深揖施礼。

穆庆臣拱手道:“广平穆庆臣,见过宇文御史……”

“都畿宇文鼎,拜见穆相公!”宇文鼎未着官袍,头顶镶玉幞头,语气恭敬道:“为免引人耳目,故未曾出迎,还望相公见谅……”

穆庆臣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在意,他稍有些顾虑地向庭院内候命的几个仆役婢女看了看。

宇文鼎立马会意,但却并未让左右下人暂且退下,而是大袖向府院更深处月门一挥,两鬓斑驳华发随风而动,他宽厚的双唇勾起一抹爽朗浅笑道:“时间急迫,请相公随鼎直往西阁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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