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心里哀叹了一声,伸手,将黎洛从地上扶起来,"少奶奶,我们肯定是尽了全力的,只是...实在是无能为力。"
黎洛不信,"你把乔飞和小素支开,只是为了跟我说你们无能为力?"
扶住她的手臂微微僵了僵,不得不说,能配得上乔司南的女人,自然也并非一般人家的女儿。
他忍不住上下,再将黎洛打量了一遍。
初见时,只是觉得她惊艳,可此刻,心里却生出了佩服。
"少奶奶,"朱医生压低声音,无比郑重,"方法...不是没有,只是要看您和大少能否接受。"
"什么办法?"黎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看着他,"我们愿意试试!"
"您先听我说。"
朱医生将声线压得更低,确保周遭无人之后,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到的声音开口,在黎洛耳畔说了自己构思已久的想法。
黎洛大惊,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倏然朝后重重一退,"你说什么?胡说八道!"
这个方法本就让人难以接受,朱医生早已见怪不怪,在他看来,道德和救人,有时候本来就是相互违背的事。
"少奶奶,您好好考虑一下,这是目前为止我认为最快速的办法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楼上乔司南卧室的方向,"大少他...拖不起了。"
黎洛眸中带怒,"这就是你说的办法?你是作践你自己医生的称号,还是作践我和乔司南的感情?"
朱医生叹了一口气,"您考虑一下,做不做,全在您一念之间,没人能够强迫你。所谓非常时期,只能非常手段。便是这个道理。"
"慢走不送!"
黎洛几乎要开口赶人,却还是忍住了最后的风度,抬手指了指大门口的方向,"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抱歉,"朱医生依旧不惊不怒,"恐怕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您考虑好了,尽早联系我们。"
这一次,黎洛直接抓起沙发上的抱枕,狠狠扔了过去...
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在大门口消失,她依旧是平复不了自己心口的怒气!
这哪里是医生?这么龌龊的思想,简直就是个衣冠禽兽!
她愤然上楼,直到在乔司南床前坐下,整个人还在颤抖哆嗦,像被风暴打中的小舟一样,飘飘渺渺地,找不到任何方向。
床榻上的他,依旧发着低烧,神志不甚清楚。
黎洛抬手,握住他的大掌,突地,将脸埋了进去,哽咽出声,"司南...告诉我,我应该要怎么办...告诉我,告诉我..."
乌云渐合,风暴将来。
他们,要如何,才能走出一片晴天来?
没有了司徒娟的别墅里,便和谐安宁了许多。
这几日黎洛吩咐谁也不许来打扰,谢绝了所有的访客,只将自己和乔司南两个关在房间里,一步不肯出来。
他醒着的时候,她便陪着他说话,他昏睡的时候,她便,在一旁静静地守着,眼睛都不肯眨一下,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
能找的人,已经被她全部找了一遍...南铮,年舒,莫锦云...就连还在医院中的洛锦书,都已经开始为了她去遍寻良医。
揪心地等,绝望地等...
等着和,他一起生,抑或是,一起死...
"小姐,"小素敲了敲房门,"有医生来了。"
"又是那个姓朱的?"黎洛头也不回,"不见。"
不见...
她这几日,说了无数个不见。
不管对谁,都只有这两个字。
"不是朱医生,"小素小声劝道,"是前几日里取了小少爷头发的人,说是来找...乔夫人。"
那是找司徒娟。
取了头发?
黎洛握住乔司南的手微微一紧,床榻上的人还在昏睡,呼吸依旧微弱。
她起身,小心掩上房门,"让他来书房找我。"
小素领命而去。
黎洛折身,走进书房,打开书房内的一副字画,里面的保险柜,是她见过乔司南打开过一次的。
可是,他却没告诉过她密码。
咬唇,输入自己的生日。
错误。
偏头想了几秒,纤素的手指在上面摁下两个人三年前的结婚日期...
吧嗒一声,铜质的保鲜柜门弹开,里面是乔司南的私人印章,还有青声的一些机密文件。
虽然他已经签字将青声和乔氏的股份都给了自己,可黎洛却并未接受。换言之,只要她一天不签字,他那些让渡文件,便一天无法生效。
将里面的支票簿拿出来,又取出他的私鉴,然后才坐在书桌后,在一张空白支票上,摁下那枚印章。
羊脂玉的印章,被如玉的手指这样握着,顿时便失了颜色。
而支票上,红色的乔司南三个字,更像是一枚烙印,摁进她心里。
一头银发的医生很快便到,自然认得黎洛,却还是抬眸下意识地寻找了一下司徒娟,"请问..."
"不必问了,司南的母亲出门旅行去了。"
旅行?医生显然不信,如此重要的关口,司徒娟自然不会出门旅行。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文件袋往自己身后放了放,"那我改日再来。"
"请留步。"
黎洛挡在他面前,抬手,一把将书房的门反锁住,"既然是来送东西的,何必又空跑一趟?东西留在此处,我来转交,岂不是两全之法?"
医生见她落锁,心中已然开始防备了几分,此刻又听得黎洛如是说,更是不肯,"无妨,我明日再来便是。"
说罢,手便搭在了门把之上,"叨扰了,再会。"
"且慢!"
黎洛提高声线,瘦削的身躯挡在门口,不肯挪动半步,目光如炬地看着眼前的医生,"且问您老今年贵庚?"
医生不解,却还是如实相告,"五十有九。"
"再过一年,便可以退休,安养天年,可是如此?"
"那便好,"黎洛伸手,将早已备好的那张空白支票递到医生面前,"我数学不好,不知道最近是个什么行情,所以需得劳烦您自己填写。"
医生一震,看着上面乔司南的印鉴,已然是改了称呼,"少奶奶,您这是..."
一声少奶奶出口,黎洛便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胜算,抬手,将支票又往前送了一寸,"用这张支票,交换你手中的文件袋,并且,希望您能忘记这件事。您看这买卖,划算吗?"
这张支票...
"您可以拿着这份钱去环游世界,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或者,去定居国外。"
医生刚开始还微微挣扎了一下,可最后,到底松了手。
"我们有了彼此的秘密,自然会为彼此遵守的,对吗?"
她扬了扬文件袋,意有所指地看着那张还露在外面半截的支票。
"自然,自然,"医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会告诉乔太太,结果还没有出来。然后,我就会出国,不再让她找到。"
"我喜欢和聪明的人打交道,您都聪明绝顶了,自然不会让我和司南失望。"
黎洛看着他的秃顶,似笑非笑地开口,像是在开玩笑。
可医生知道,那是十足十的警告。
全洛城谁不知道乔司南不好惹?
要是出尔反尔,只怕到时候会得不偿失。
"那我就不送客了,您慢走。"
医生知情识趣地退出书房,步履匆匆,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
深吸一口气,在房中来回踱步,却发现无论如何平静,都无法平复自己的心跳,手心,早已浸出了寒凉的冷汗。
手指,不受控地颤抖着,从书桌里拿出拆信刀。
拆了好几次,才拆开那密封的纸袋。
里面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对她来说,却像是见血封喉的毒。
最后,一闭眼,将那张纸抽了出来,直接跳到了最后一项...
99.99%!
花花,真的是乔司南的孩子!
心绪像新年夜的烟花,繁芜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黎洛跌坐在椅子上,先是哭,哭得悲恸,不能自已。
尔后,居然又笑出声来...
她就这样,握住那张纸,又哭又笑地趴在桌上,许久,许久...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推开,粗胖的小短腿跨了进来,花花看了一眼趴在书桌上的黎洛,快速地跑了过去,小手拍了拍她的手臂,"大飞狼来了!不要哭啦!"
黎洛抬眸,"花花..."
只消两个字,眼中的泪,便又滑落了下来。
"不哭..."
穿着白T恤和蓝色牛仔背带裤的花花直接蹬掉脚上的鞋子,只穿着白袜子,便十分努力地爬到黎洛身上,小手摁了摁她的眼睛,"不要哭了..."
然后,朝后微微一靠,两只手做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姿态,"嗷呜,把你吃掉!"
黎洛微微一笑,擦掉自己涌出泪,却越擦越多,"花花,以后,不能再叫乔乔了。"
"啊?"花花小嘴微微张了张,像充满了求知欲的小雏鸟一样,眼中迷茫一片。
黎洛起身,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将手中的文件攥紧,然后把孩子抱紧,走进洗手间。
那张纸很快被她撕碎,冲进了马桶里。
花花不解地看着她,"乱丢..."
"额..."黎洛终于绽出一丝笑意,"这不算乱丢。我们去看...粑粑。"
"粑粑?"花花显然对这个称呼十分陌生,并不能理解消化这样的信息量。
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粑粑。
黎洛将他抱得紧紧地,小身子一直扣在自己怀中,最后,到主卧床边,才将孩子放下。
窗外夕阳斜洒,落在三个人身上,带来不可多得的温暖。
她牵起花花的小手,放在乔司南大掌之中,三个人的手扣在一起,"花花,叫粑粑。"
花花小浓眉微微一皱,不解地看着黎洛,却在她严肃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开口,"乔乔粑粑..."
乔司南依旧还在昏睡,听不到这样的言语。
可黎洛,却心口微震,"把乔乔两个字,去掉好不好?"
"哦..."
花花还有些不适应,却很努力地强迫自己,看着床榻上的乔司南,"粑粑乔乔..."
显然,乔司南前几日发病,已经将他吓坏了,此刻还处于防备阶段。
粑粑乔乔...
黎洛佩服孩子的变通能力,她抬手,揉了揉花花的脸蛋,"在这里陪着粑粑,好不好?"
"额..."花花快要哭了,可还是十分坚强地点了点头,"好。"
黎洛拿过一旁的小矮凳,自己坐了上去,然后将花花单手扣在自己怀里,"花花,我们一起祈祷,粑粑早点醒过来,好不好?"
花花乖巧点头,小身子缩在黎洛怀中,三个人的手,始终交叠在一起。
直到小家伙睡着了,也不曾松开。
床头的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黎洛扫了一眼上面的号码,心口微动,将花花抱起放在床榻上,最后帮他们父子掖了掖被子,才转身而出,接起电话。
"黎小姐,我这边是医院的鉴定科,您一周前做的亲子鉴定提前出来了,麻烦您过来拿一下。"
黎洛呼吸一紧,"结果是什么?"
"对不起,我们签过保密协议,也是不能看的,只有化验的医生和您自己才知道。"
"我马上到。"
黎洛挂断电话,交代楼下的小素和冯奶奶上楼照顾好乔司南和花花,转身奔出别墅。
连脚上的拖鞋,都不曾换下,就直接钻进了门口那辆酒红色的玛莎拉蒂。
车子,像一道闪电划过,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她想慢下来,却始终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还有,那狂乱的心跳...
等了太久太久,她已经,无法再多等一秒...
检验科的医生完全没想到黎洛会来得如此之快,将手中文件袋递出去的同时,还不忘开口道,"黎小姐,是密封的,完全没有被拆封过。"
黎洛双手颤抖,接过那份文件袋。
一天之内,两份文件,快要将她这辈子的冷静都用光。
手中紧紧握住那份文件,几乎是要将它捏碎。
坐进车里的时候,全身依旧在抖。
此刻盛夏,车外燠热如火炉,可她却开了暖空调,直到那暖风包裹住全身,她才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抖。
文件袋已经被她撕破,里面的纸张也缺了半角,却不影响鉴定的结果。
纸张上面的字迅速撞入眼帘,这一次,依旧是...
苦寻了接近两年,自己的所有坚持,终归没有白费!黎洛扑倒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花花的小脸一遍一遍地在自己眼前闪过,胸口像是被狠狠捶了一记猛拳,虽然痛,可全身的血液却在同时因为这一拳而全速地,重新地流动了起来...
她的花花,终于,回来了...
熬过了最严寒的冬天,眼前的世界在她眼里,终于开始有了一点温暖的颜色,她将那份报告放进车里的暗格,然后,才迫不及待地发动车子,朝别墅方向驶去。
一分一秒,都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浪费了。
车子停在别墅门口,黎洛还未站稳,便已经抬步朝里面跑去,连车门,都来不及锁。
可刚到楼上,便听得一阵嚎啕大哭...
花花站在楼梯口,一张小脸哭得通红,嗓子都已经嘶哑,露在外面的小胳膊上有深深的红痕。
心中咯噔一声,黎洛大步上前,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心疼得不行,"怎么会这样?"
一旁的小素也是哭花了脸,话语也破碎得不成样子,"大少突然呕血,花花吓坏了,我们..."
呕血?
黎洛几乎快要抱不住孩子!
一旁的乔飞手快地将花花接了过去,"少奶奶,您进去看看!我已经通知医生过来了!"
黎洛哪里还听得进半句其他的?连忙把孩子送出,连脚上的拖鞋都掉了也不知道,就这么疯奔进卧房...
床榻上,没有人!
原本雪白的商丝床单已经染红了一大片,空气中浮动着骇人的血腥味,洗手间的门却被反锁着,谁都入不得内!
可是,她没得选择!
同样没得选择的,还有在里面的乔司南!
高大昂藏的身躯早已被折磨得脱形,背上的脊柱隔着衣衫也能寸寸清晰地摁进黎洛的眼帘,逼得她眼泪奔飙,却顾不得这些,一步上前,伸手,直接狠狠打掉他手中的东西...
"乔司南,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居然...居然...
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
黎洛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司南,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花花,更加不要这样对你自己,我求你..."
乔司南双眼无神地看着自己空当当的双手,空洞的眼睛里,渐渐生出一股子愤怒,然后,伸手,一把掐住黎洛的脖颈,"你还给我!"
最初,他亦是不想。
可是,却那般地痛!
痛如千万蚀骨的蚁虫一样啃噬着他的每一寸神经,已经将他逼疯,他已经连人都不是!
是鬼!
伸手,一把抓住自己头上的发,竟是毫不费力就扯下了一大把,递到她面前,"你看看,我还是人吗?"
然后,也顺势,双膝猛然地磕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头往下重重一沉,竟是撞到了一旁的流理台上。
血流,如注!
所有的心智,已经被病魔夺走,将他骄傲的脊背压弯!
乔司南握住她的肩膀,咬牙开口,"让我死得有尊严一些吧?好吗?"
话语里,无限苍凉绝望,已经,放弃了他自己。
黎洛一把将他抱住,失声痛哭,"司南,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花花刚回来,花花回来了啊!"
她慌乱地扯过浴巾,想要帮他止血,可乔司南却已经一把将她挥开,拥进自己最后的力道,站起,双手颤抖着扶住墙壁。
开始往外走...
"司南,你要做什么?"黎洛惊惶起身,跟了上去...
可她,只来得及看到乔司南倒栽下去的背影...
如一座伟岸的大厦,瞬间在自己面前倾倒,直接将她的心神砸得四分五裂!
黎洛跌跌撞撞上前,一把摁在乔司南的心口,原本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可,那里足以让人窒息的平静却惊得她大叫...
悲恸的嘶喊,划破了整个夜空的寂静,这一夜,注定不会安宁!
这个夏夜,很凉。
凉到黎洛止不住地颤抖,窗外的鸦青色夜空如千斤磐石,压在心口,沉重地让她喘不过气。
口鼻处的空气,黏糊得像是浆糊一样,她脑中缺氧,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端着小素递过来的热水杯,牙关打颤地喝下去。
一旁的冯奶奶不停地双手合十,朝着某个固定的方向作揖,口中振振有词地念着祈求平安的字句。
黎洛看向天空。
妈妈,外婆...
若是你们听到,请帮我,帮我...
让他好好活着,她可以舍弃一切...
一旁的花花像是能感知到她的情绪,一直,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小手紧紧地扣着黎洛的衣服下摆,"粑粑乔乔是不是...快洗了?"
他还小,根本不明白死亡的含义,可是今天看到的那一幕绝对已经足够惊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