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需要花钱买,只能满足肉体的需要,且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以赛亚书》
潇湘菜馆后厨房有个专门腾出的角落用来清洗餐具,此时的水槽里已堆满了用过的餐盘,地上摆着的两个水盆中也有放满了脏兮兮的碗盘,些许的菜叶和油渣遗留在上面,散发着让人恶心的气味。
“我的天,这得是多能吃的客人才会点这么多菜啊。”郑蒙有些崩溃。“圣诞节不是没什么客人么?怎么盘子还是那么多!”他原以为这里不会有太多盘子清洗,来这里只需等着混到晚上发工资就行了,没想到兴冲冲的来了发现居然有这么一堆小山等着他。郑蒙顿时感觉被某人故意算计了,“盘子放久不洗会滋养病菌的!你就不怕卫生部门来查么!”
“谁叫你在店里最忙的时候请假不来?老娘特意把你的盘子留下等你一次性刷完的!”苏珊大妈双手叉腰,虎视眈眈的说道。
“这么多盘子得刷到明年去吧?”郑蒙叫起了屈,“还让不让人活了?”
“刷到猴年马月都要给我刷完!”苏珊毫不心软,她恶狠狠的说,“有事没事就请假旷工,还真以为自己是老板啊!要不是我看在咱俩是中国老乡的份上,我早就炒了你了!”
“是是是,知道您老心肠好,咱们都是炎黄子孙华夏儿女嘛,身处异国他乡当然得相互帮衬嘛……”郑蒙打蛇顺杆爬,接下苏珊的话拍起了马屁。
“还说那么多干什么?快滚去刷盘子,一个盘子不干净就扣你十块钱!”苏珊圆目一瞪。
“哦……”郑蒙闭了嘴,有些绝望的走向那堆又脏又臭的盘子。
一直装作不存在的埃布尔此时也挽起袖子准备走过去和郑蒙一起,苏珊拉住了他,“你等会儿,”苏珊语气温柔,完全没有对郑蒙说话时的盛气凌人,“先让他在一边洗着,你去帮我寄个信。”
“信?什么信?”郑蒙闻声抬头,并自告奋勇的说道,“需要跑腿叫我啊!你看我人高马大的,跑起来绝对比埃布尔要快!”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找机会偷懒,给我老实的刷盘子!”苏珊顿时变了脸,凶狠的说道。
待苏珊走出厨房拿信的时候,埃布尔这才幸灾乐祸的绽开笑脸,“那郑老板就在这慢慢刷?我先出去溜达溜达?对了最近的邮局在哪儿来着,以我这幅小身板怎么也得走上二三十分钟吧?”
“别介啊!”郑蒙急道,“这么多盘子你少说也得帮我一起洗啊!全留给我是怎么回事?”
“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嘛。”埃布尔象征性的拍了拍郑蒙的肩膀,一幅我看好你的样子。
“埃布尔!”郑蒙沾满泡沫的手一把抓住了埃布尔,“你摸着良心说,郑哥平日待你怎样!”
“不怎么样。”埃布尔嫌弃的将手从郑蒙满是泡沫的手中抽离。
“我平日可待你不薄!如今兄弟有难你不能不帮啊,这么不讲义气我会鄙视你的。”郑蒙打出了感情牌,“你忘了么,上学期你看上哲学院的那个妹子,是谁出卖色相帮你要到了联系方式?还有你有一次上课前被反锁在寝室里,是谁义不容辞的抛弃怀里的妹子救你出来的?还有……”
“够了别说了!你一说我就来气,”埃布尔开始数落道,“说的好听是为我要联系方式,可最后还不是被你泡上了!另外把我反锁在寝室里的人其实就是你吧!说的这么道貌岸然但哪里对我厚道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我俩好歹是朋友啊。”郑蒙低头哼哼,“你就这么对待外国友人么?”
又是这样,每次都拿朋友俩字施压,埃布尔扶额,无奈的答应道。“好吧,我寄完信马上就回来帮你一起洗盘子。”
“这才像样嘛!对了你送信的时候记得去一下文华馆。”郑蒙想起了哪天送给劳伦斯太太的圣诞礼物来,他往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沾满泡沫的手,起身走到一旁拿起背包翻了起来,“那个秦琼的眼睛不是画错了么?你顺便把那个画拿去让他们换一张新的……等等我的发票去哪儿了?”
“你不会没有开发票吧?你怎么连这点法律常识都没有!”埃布尔目瞪口呆。
“买些小东西开什么发票啊,我没这习惯。”郑蒙将画从包里拿出来交给埃布尔,并把包扔回原处,放弃了寻找那不存在的发票,“算了不找了,你就直接跟那个老板说是我买的东西就成,那老板跟我很熟,保管换个新的。”
“行。”埃布尔接过了画。
“你们还在闲聊什么啊?”这时候苏珊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封厚厚的信件。郑蒙见状赶忙跑回小凳子上低头洗盘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生怕苏珊又开口训斥。
苏珊没搭理郑蒙,她径直走向埃布尔面前,将手上的信件交给了他,连带着还有一张纸条和一些钱,“诺,要邮局按上面的地址寄过去,邮费都在这了,不够的话你先垫着我之后再给你。”
“这么厚?又是远洋信件么?”埃布尔摸了摸厚度,感觉像是在里面夹了一份《泰晤士报》。
郑蒙这时抬起头来插了句嘴,“我说老板娘你十天半个月的寄一次信,每次都比我吃的三明治还要厚,你哪来那么多的话要写啊?你该不会是祖国派来专门偷窃资本主义国家情报的特务吧?”
“特你个头!”苏珊毫不犹豫的呸了一口,“这是家书!老娘一个人远在伦敦开店,也不知道我那死鬼老公把女儿照顾好了没有。你这种没爹没妈的毛孩子怎么懂我这个当母亲的心?”
苏珊老家是湖南人,原本是在广州做餐饮生意,是祖国改革开放政策最早的受益人群,日子过的还算滋润。只是当初温和的丈夫渐渐只知道酗酒打牌,积攒的不错的家业几乎一夜之间便被败坏的干干净净。后来苏珊一怒之下与丈夫离婚,结果法院却将女儿的抚养权交给了丈夫,原因竟然是父方更有能力照顾儿女。这让苏珊大为不满,在几次上诉无果之后,苏珊开始变得坚强起来,完成了一个淑女变成大妈的转变。为了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这句话,她几经波折孤身来到英国打拼,数年后在唐人街闯下这样一份产业,便开始时常给女儿寄钱寄信。
郑蒙不服气的嚷道,“谁说我没爹没妈啦,我有家的好吧!”
“有家?”苏珊不屑的哼了一声,“那你说说你来伦敦这半年给你爹妈写过几封信?没有吧?”
“额,邮费太贵了,心里想想不就好了么?”郑蒙似乎想起了某些伤心的回忆,他低下了头,喃喃道,“更何况我和我爸没什么好说的,当初我出来留学的时候我爸还死活不让,把这说成是学习落后的资本主义知识,说我以后学出来就会是个走资派。还是我妈那边开明,虽然她不想让我出这么远的门,但还是偷偷塞给了我一笔钱让我交足了一年的学费。我也想我妈,但我在这里日子过得又不好,学习也不怎么样,所以我不想告诉她这一切。”
苏珊没有听郑蒙讲过这段往事,她愣了一愣,“你爸这么封建?”
“可不是么?他当年还差点……”郑蒙突然收住了口。
“算了算了。”苏珊心底的一丝柔弱被触动,顿时母性泛滥了起来,她温情的看着这个可怜的男孩儿,想起了自家那个女儿。“不想说就别说,但你的妈妈还是爱你的啊,你要记得给你妈妈写信去,报喜不报忧,不能让她担心知道么?”
“嗯我知道了。”郑蒙抽了抽鼻子,似乎有水珠掉在了水盆里。“我回去就写。”
埃布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既是同情又是嫉妒,同情的是郑蒙和苏珊的身世,嫉妒则是别人至少还有个家,至少家里还有个人惦记着对方。而埃布尔却什么都没有,所谓的家,所谓的温情都早已远去了,他现在甚至连母亲长什么样子都模糊不清,又有什么资格来同情别人?
正当埃布尔在为郑蒙所说的背弃父亲远赴重洋求学而感动落泪的时候,郑蒙突然向埃布尔眨了一下眼。埃布尔还没弄清楚状况,苏珊大妈就在一边忍不住说道,“干脆你就在这儿写吧,待会儿我给你提前下班回去的时候好寄出去。”
“这怎么行?工作时间不能干其他的事。”郑蒙义正言辞的拒绝,好像他一直是个坚守岗位的好员工。
“不要紧的,我说让你写就让你写。”苏珊此时已经沉浸在悲戚的心情里,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钻进了一个圈套里。“盘子等埃布尔回来一起洗吧。”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于是郑蒙低头站了起来,他肩膀微微的颤抖,仿佛在忍不住哭泣,但埃布尔知道他一定是在强忍着狂笑的冲动。
埃布尔默默收回了同情,心中暗想自己真是瞎了眼了才会相信郑蒙编纂的鬼话,他在苏珊的背后朝郑蒙鄙夷的伸出了中指表达自己的不忿。郑蒙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埃布尔的动作,抽噎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了一丝笑意。
PS:身处异地,远离父母,不管多忙都要记得给爸妈打个电话聊聊天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