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这种话,不吉利。”
“我是理科生,不相信吉利。就当是解闷,你说说吧。”
“唔……不知道,是灵魂消失,被后人遗忘的感觉吧……”萧溯月的声音越来越轻,“当你在别人的对话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就会被所有人遗忘,那时的死亡,才是灵魂彻底消失的死亡。”
“寻梦环游记?”
“其实在看那部电影之前,我就这么觉得了。”
“嗯……但我觉得有点不一样。因为,一个建筑师就算死了,他的作品也长时间地会留下来,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我对建筑的喜爱和你对历史的喜爱或许是同种性质——都是对超越了凡人沧海一粟的生命的,某种宏大的向往。”
“你说得……真复杂。”
“有吗。我突然发现,自己对不能毕业的恐惧是一件多么不值一提的小事。”
“薛霸……”
“对不起,溯月。我不该以那样的理由接近你。但我还是觉得能遇到你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偶然。”
他在用模糊不清的意识向她道歉。
即使是困顿交加之际,他也想用最后的力量保证自己不会重演动机不纯的脱单的目的。
她的手好像在发抖。
“瞎说什么呢,只是在沙漠边缘遇到了一点小风沙而已,我们会没事的,之前也遭遇了危险,不是也化险为夷了吗?逼近死亡的体验可是稀罕物,常人想要还遇不到呢。”她拍了拍他的后背,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不仅手指,她的脚尖也开始变冷。
薛霸只觉得有无数的话想说。
要是他现在不说,也许就永远没机会说出口了。
“……在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充满了理性的计算和刻意的程序化。但……在遇见你之后,我开始懂得荷尔德林那句诗的意义。”
“诗?”
“人,诗意地栖居。这是每个建筑学的教授都爱提起的一句话。房子,衣着,自行车,这些本没有意义的东西,都是因为人投射了感情才成为温馨的象征,越是在工业社会,人们越需要依靠这种诗意而活——否则人就会无聊而死。说不定,你就是我的诗意……”
说完这句话,薛霸就再也没有回应她的呼喊。
“薛霸?薛霸!”
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发现沙漠的星空是如此璀璨,只有在这片人类的足迹难以干涉的艰苦之地,被光污染逼得几近灭绝的星星才能照耀着整片夜空,亮得能看清心爱之人的脸——以及她脸颊上那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真美。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天空布满阴霾。
文质彬彬的中年语文教师走下飞机舷梯,手提圆筒形黑色旅行袋,步履不停地走向入境检查处。在等待审查的过程中,他始终焦躁地踮着脚尖。焦躁。女儿都出事了,想不焦躁都难。
一出海关,便上了一辆土味十足的出租车,直奔目的地而去——邻市最有名的国际医院。司机听他说要跑这么远,惊呼接到了大单子,并左一句右一句用蹩脚的英语跟他聊起天来,可中年人很是沉默寡言,直到下车,直接塞给他一把欧元,连找零都不要就飞也似的奔进了医院大厅。
“运气好极了。”司机这样想。
而中年人的心情则和他完全相反。他一走进萧溯月和薛霸所在的病房,就怒不可遏地指着薛霸的鼻子,用低沉的嗓音问:
“——是这小子把你害成这样的吗?迷路?差点冻死?要了半条命?你怎么不去荒野求生啊?!”
“别,爸,这是个……意外。”萧溯月连忙拦在薛霸面前,像一只护食的猫。
“意外?”
“意外。意外。”
她从小就见过严父的雷霆手段,偷懒少背一次单词都会被这人单手揪住后衣领拎去厨房罚站,所以她深知这人专程风尘仆仆赶来摩洛哥问责,怕是薛霸会吃不了兜着走。赶在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之前,她赤脚跳下了床,眨巴眨巴双眼,我见犹怜,只盼他能因此心软。
他可不吃这套。
薛霸也决定说点什么。“爸,你先坐……”
没想到大叔立刻被触怒,“谁他妈是你爸?别乱叫人!”
“……那,岳父?”
“不是南北方叫法差异的问题!”他气得两眼冒红光,“你们也都是高学历高智商人才了,计划不做周密,出这种乱子,还怎么让我安心把溯月交给你?”
“我们还没决定结婚呢。”
“我在跟这位同学说话!”
他的高声呵斥让整个病房的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萧溯月只好撇了撇嘴,望向窗台。
“对不起。”薛霸果断地低下头去,什么辩解也没说,“全都是我的责任。要打要骂您请便。”
他的回答没有温度。出于自责,他不想为错误找理由,但萧溯月明白那不是他的错。
为了保护她,他甚至放弃了所有的水源。两个人能依偎着等来救援,也都是靠他冷静沉着地把控着局势。
只是,爱女心切的父亲不这么认为。
萧父冷冷地说:“我不打人,也不骂人,只求你别再带坏我家闺女。她生性内向,不懂外界的灯红酒绿,也没见识过多少男孩子的套路,但无论遇上什么事,她都会坚持自己那套原则,这是她最大的优点。我不希望她因此被骗,更不希望她因此受伤。”
“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没有下次了。”
“什么?”
“没有下次了。我会带她回家,请你放弃溯月。否则,我也会采取一切合法措施,将你们分开。”
萧父严肃道。
闻言,薛霸猛地抬起头来,以身高优势压制着对方。
“……恕我无法配合。”
气氛僵硬到极点,这两个大男人都不肯退让丝毫,性格如此强硬,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不只是战场上子弹互相穿梭,更是握手寒暄中夹带一把隐藏的刀。
“薛霸。”末了,萧溯月只好用余光暗示他,“别和我爸吵起来。”
她低下脸,盯着摩洛哥马赛克拼成的密集地砖。
薛霸叹了口气。
“那你的想法呢?”
“什么?”
“你也想和我分开吗?”
他的质问格外直接,充满火药味,这让她一时有点无法接受。她以为他一定能理解她的两难境地,理解她作为女儿夹在二人之间的抉择陷阱,理解她想多给父亲一点接受薛霸的时间。但他没有。她居然看到了一个咄咄逼人、蛮不讲理、故意把事情极端化、被情绪支配着头脑的傻瓜。
萧溯月的心凉了一半。
他为什么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薛霸,动动你的脑子,我们刚刚犯了错,现在最重要的是表示出反省的态度,以免下次真的不留神丢了小命。这是为了我们双方好。”她艰难地看了看不肯松口的父亲,又看了看目光锐利的薛霸,赌气似的说,“爸,你先消消气,总之……我们先做回普通朋友,保持不越界,这样总可以吧?”
“哼。”
这声不屑代表了萧父的妥协。
但薛霸不这么认为。
“你确定?普通朋友?跟之前一样?”
“就这样吧,薛霸。”
她那稳定而折中的表态才是击垮薛霸自信从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静静地看着她,而后,面无表情地抛出一句:“溯月,有时候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能保持冷静。”
“因为他是我爸!作为我的亲人,他有责任关心女儿的身心安全,我不想让你们之间闹得太僵,如果你稍微懂一点人情事故的话,薛霸,你就不该这么固执。”
摩洛哥的古城里有股牛粪味儿。许是那些拖小商品进巷道的商人们干的好事,货车只能停在大路口,内街宽度不足一米八,只有牛马能缓慢在其中行走。还有就是发臭了的皮革味儿,混着些许薄荷香。他知道他们用它来遮盖皮革醉人的“馨香”,只不过这种法子也是在掩耳盗铃,因为浑身衣服上都沾了皮革味已成定局,无法改变。
他被甩这件事也已成定局,无法改变。
“……脱脱还以为您会责怪我呢。毕竟是脱脱提出的建议,让你们前来摩洛哥旅行。”AI说。
薛霸独自倚在墙上,盯着对面的传统餐厅发呆,他不喜欢塔吉锅的味道,但比起橄榄还是强了一万倍。耳机里传来AI疑似致歉的台词,他也只是举起相机又拍了一张。哪怕是当地小餐厅也能有这么豪华的马赛克喷泉壁池,真是令人唏嘘,有这个钱,该好好改善交通才是。
“责怪你也没有意义。复盘时需从自己能操控的因素出发,寻找转机。”他说。
“其实……脱脱有个好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你别说了。”
“……”
“看见没,不想被套路的人就会采取这种方式堵上你的嘴。”他深得惹人生气的精髓。
哪怕对象是机器。
AI卡顿片刻,固执地说出了预备好的鸡血:“我的系统判定,萧溯月对您的好感最近达到了新的高值,这证明她父亲前来阻止你们交往,看似带来毁灭性打击,实则是一招助攻。”
薛霸先是一愣,随后狐疑道:“我听不出合理性。”
“也就是说,萧溯月提出暂时做回朋友,是因为她有些想要回避内心深处的喜欢,才故意这么做。”
“回避?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陷得太深会导致强烈的家庭矛盾。还不如给父母多一些接受的时间。这是非常成熟的思维方式,其实,她远没有她父亲说的那么幼稚。”
“在父亲眼中女儿永远是女儿。”他换了片墙靠着,以免刺眼的眼光照瞎自己,“我能理解。”
在薛家,他也一样是薛母最宝贝的豌豆公主,决不让奇奇怪怪的女人出现把他拐走。
不对,性别错了。是豌豆王子。
“所以,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吧?”
脱脱没有向薛霸挑明潜在的另一个问题——它采取了保守战略,因为它觉得薛霸如果脱单成功就会卸载掉自己,它还不想就这样终止自己的任务。
薛霸对此一无所知。
“嗯。”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萧溯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