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凑上去问:“你能不能给我推荐两道适合情侣吃的主菜?”
AI具备声纹识别功能,一听到发号施令者是萧溯月,便暂停了几秒,才选择回以毫无感情的拒绝之辞:
“信号不佳,请稍后重试。”
“嗯?”
她充满困惑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外形酷似自己的“女生”。薛霸连忙一把抢回手机,故作镇静道:“待会儿我们去哈桑二世清真寺,它是卡萨布兰卡最高的建筑,面朝大西洋,大理石地板下有供暖保证冬天赤脚也能行走。”
这介绍语说得可真够……建筑的。
不过,到了目的地之后,萧溯月内心深处对文艺气质的向往便一下子得到了激发——她实在太爱这个美丽的地方了。
蓝。
纯粹的蓝,不深不浅,海水和天空都是如此。
建筑物主体又是纯净的象牙白色,辅以些许内敛的细腻花纹,门洞上方密密麻麻的伊斯兰式几何学雕花更是堪称工作量登峰造极的典范,屋顶有些许青绿色,正好与天空隔开,它静静伫立在海边,遥望着对面浩瀚无垠的大西洋。
“清丽澄澈,过目难忘。”她穿着新裙子在广场上转了个圈儿,笑靥如花,“你看这边的海浪!真的很像雪!”
这是在暗示他为她拍照。
但可惜,薛霸本性还是个死直男。
“这座建筑也是。作为传统建筑的新范式,其现代性大大超过了我的期待。”他抽出三脚架和长达二十多厘米的镜头,安装在拍模型专用的进阶单反上,神情肃穆,“还好我提前准备了高级镜头。”
他架着相机走近清真寺内部,视野一瞬暗了下来,但等眼睛适应黑暗环境后,又能看到门上紧密有序的小洞透出的阳光,每一扇门都尺寸巨大,比传统意义上的佛寺高大数倍,门上的透光口又是机械可动的,设计得极为精妙。
薛霸就像看到了久违的老友,神情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半小时后。
转悠完一圈的萧溯月回到他身边,津津有味地审视着他的作品。
“薛霸?我看看,你拍得真好,光线效果有神圣的意思了。哎,你们建筑学的学生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宗教建筑?”
“没有的事,只要是施工到位、设计有亮点的房子,都是好房子。宗教建筑的美在于它不计成本、只图形式卓越的昂贵性,这是其他实用建筑无法达到的。”
他的回答也很建筑狗。见他对聊天没什么兴趣,萧溯月只好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自己遛去广场上玩起了自拍。她喜欢这附近的海鸥,尽管具体种类不明,但严冬之际能在温暖的地方看到活泼的小生命总是一件趣事。
一小时后。
观察完当地信徒颂祷古兰经的萧溯月回到清真寺内,见他还在那儿摆弄相机,不由得耷拉下了眉毛。
“你还在拍呀?”
“对,上面两条走廊很神奇,像悬浮在空中一样,我觉得结构的隐藏做得颇有建树,要是不拍下来就太可惜了,光线比较暗,所以得多尝试几遍才知道最好的效果。”
薛霸依旧神经紧绷。
她摇摇头,打开手机,开始往朋友圈上传PS过的自拍照片。
上面只有她一个人。
两小时后。
“薛霸,我饿了。”
萧溯月来到他身边,旁敲侧击,声音已有些小委屈。
他却不为所动。
“我还有外景没拍完,这样吧,你先让AI带你去附近找个餐厅,我待会儿过去和你汇合。”
“饭呢?你不吃了?”
“要是来不及,我就去大巴上吃点干粮就行。”
“……”
他的回应过于随便,甚至还有些庆幸:“还好我做足了准备,带够了行李。”
这下萧溯月彻底不能忍了。她“啪”地伸手挡住了镜头,神色可亲地质问:“薛霸先生,拍照和我,你选谁?”
他纳闷道:“啊?为什么要问这么非理性的问题?人和爱好不能相提并论,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但建筑学的素养使我迫切地想拍出最完美的照片,我已经采取了措施,保证不影响你的进餐和行程,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么?”
“旅行的意义不仅是给建筑拍照,也在于体会和旅伴交流的思想升华,要不何必两个人一起出来旅行?一个人自由自在、又不差那点拼车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不起,我感觉到你有意见了,但是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拍完这个,我们再讨论,可以吗?”
萧溯月倒吸一口凉气。要多失智的人才能说出这种回答!
“……算了!反正没了人工智能,你就什么都不是,和你的建筑相亲相爱到永远去吧。”
她气呼呼地走掉了。
“叮!用户薛——”
薛霸意识到脱脱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地批评他,立刻下意识地关闭了手机网络。
这样一来,他就能继续集中精神完成面前的建筑摄影工作了——想阻拦他追求自己的天职?不行!即使交了女朋友,也不意味着他连好好拍照的机会都没了。这里可是摩洛哥,坐飞机13个小时才能到的地方、遥远的地球的另一侧,要是不抓紧时间,下次来可指不定是什么时候。
说不定死之前就没下次了。
借此,两人的冷战就此拉开序幕。
直到当天晚饭,坐在里奇咖啡馆里挺直腰背、切掉奶酪蛋糕的一角的萧溯月都故意没理薛霸。她宁愿和满脸笑意的伦敦腔服务生说英语,问他摩洛哥有什么特别的习俗,同他讨论手掌形的护身符对本土文化的意义,打听镂空金属吊灯的价钱,也不想和四处用素描本记录餐厅传统装修风格细节的薛霸聊天。
偏偏服务生还乐意同她攀谈,“这儿的皮革厂很有名,您一定得去看看。”
“离卡萨布兰卡远么?”
“不算太远,去年第一条高铁线才刚通车,也许您下次来就能坐上贵国设计的高速列车了。”
“我很期待。”
看他们聊得这么开心,某人当然心里怪不是滋味。赌气谁都会,敢于打破僵局却需要万倍的勇气。
既然她不主动开口,薛霸便只能硬上了。
“你还在生气?”
“没有。”
“溯月,你最好别吃这么多甜食,它会破坏你的血糖平衡。饮料和甜食里的蔗糖分解后一半都是果糖,果糖太多会导致内脏肥胖、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心脏病的风险。”
他的劝导本来出自好意,却让萧溯月更不开心了。
“你管我?反正我很快乐。”
“你体验到的只是感官层面的快乐。”
“感官快乐有什么不好?我这叫试图回到弗洛伊德想象的最终状态,好比子宫内胎儿的舒适感,是最究极的快乐。”
“我不懂弗洛伊德。但基于摧毁健康得到的快乐又有什么意义?”
脱脱发话了:“——叮!弗洛伊德将矫正自我却加深社会创伤的社会学真理称为‘超越快乐原则’中的一个身体真理,源于他在1920年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他将整体平衡的身体愉悦体现在一种超越这种快乐的、更加现实的身体体验中。”
薛霸惊愕地看了一眼手机,好吧,移动网络数据是被他关了,可餐厅里有wifi,这家伙肯定是擅自尝试通用密码连上了网、才这么有精神对他逼逼叨叨。
薛霸正眼望着萧溯月,试图让她理解自己:“就算是这样。但科学也好,哲学也好,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之前就说过了,给我一点时间,我们稍后详细讨论,现在就是很合适的机会,为什么你拒绝跟我一起分析原因?”
“不是这个问题。”
“我承认我沉迷拍照、忘记了你的感受,但那和爱情一样是一种本能的执念,我也控制不了。在足够精彩的作品面前,我只能感受到人类的渺小和艺术家的伟大,感受到时间、光影、历史和宇宙。在那种情况下,我是没办法把吃饭之类的小事放在第一步考虑的。”
果然是直男思维。
“嗯,你说得对,但在我看来,铭记这种震撼感的最佳方式不是拍照、而是用语言传递、用分享得到双倍的欢喜。薛霸,旅行不止是你和目的地的对话,也是你和我的对话,但在那时你已经完全忘记我了,这证明我们有完全不同的价值观——至少在生活的意义这方面。价值观不同的人谈恋爱也是负担,也许我们需要先各玩各的、冷静一下。”
她放下刀叉,回味了一遍吃完的主菜,对服务生道了个谢,优雅地站了起来。
“我先回房间了,明天见。”
“溯月!”
她走掉了,还迅速支付了账单,好像一点没生气似的,但这恰恰意味着她的不满已经达到了一个峰值。他追了几步,又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停了下来,就这样呆呆站在她的酒店房间门外。
再死缠烂打下去也只会继续败坏印象,薛霸选择了暂缓追击,眺望远处亮起灯火的高级游船。
“脱脱,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终于向AI低了头。
刚才被断网的不悦使大清早操作后台的甄乐雨狠下心吐出一串打击报复的话:“哦?需要帮助?我还以为你开窍了、用不着我和我的程序这种低级援助了呢,没想到你一遇到感兴趣的东西就把恋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们都是男女朋友了,就不能对彼此宽容一点吗,一直紧绷神经我也很累。”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首先我们来梳理一下你失误的地方:因为拍照冷落她,是其一,放弃吃饭虐待自己,是其二,影响两个人共同进餐的乐趣,是其三,惹她生气之后不承认错误,是其四,反驳的理由过于直男,是其五……”
“我只是想让她接受这个本来的我而已。”他取下隐形眼镜,瞬间,世界一片模糊,只能依靠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判断所处的位置,“一旦喜欢一个人,就会害怕她无法接受真正的我,觉得自己不够好、觉得她会讨厌我的缺点,但是……长期保持这种恐惧心理是不健康的。而且,认真拍照是我的不二选择,这是学术态度问题。”
“切,就这样下去,您就等着分手信吧。”她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