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心灵的习惯。
——勒·柯布西耶
薛霸翻了个白眼。“你刚刚一直都没说话,怎么现在冒出来。”
“脱脱被你们的甜蜜触发了自动回避机制,不过,用户薛,可别掉以轻心,以新版算法的估算,事情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
它的警告让人有点心慌。
“为什么?”
“我们所在的世界每时每刻都伴随着风险,其中一部分是可量化的,另一部分则无法量化,对脱脱来说,可量化的部分能有针对性地提出修改意见,但无法量化的部分就无能为力了。”
“我感到你这堆废话对解除不安的收益基本为零。”
“……很遗憾没能帮到你。”
薛霸决定不再理它。在萧溯月的陪伴下,经过连续两天的加班加点,薛霸的期末大精模终于按期完工了。
剩下的只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绘图工作,他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换成其他有经济头脑的学生,往往会利用高低年级的评图时间差,趁学长学姐忙的时候出力做模型赚钱、自己忙的时候雇学弟学妹做苦力,更有甚者,还熟练掌握了外包图纸、建立私活招募群、雇佣外校学生以讲解T大考研快题为诱惑替他们忙活的技巧,自己几乎不用在交图周熬夜。也就死脑筋+道德观超正的薛霸还在固守孤军奋战的老路。
要不是萧溯月主动请缨,估计他也不会想到真要她帮忙。
“完成了!我们的孩子!”
她今天披着齐肩长发,质地似乎比平常湿,身上那条亚麻色蓬蓬裙颇有几分中西结合的设计感,要不是嘴里说着这么随便的台词,薛霸真要盯着她看直眼。
“孩子?”他狐疑。
“对呀!”
“……你这么说合适么。”
“艺术品当然算是‘产’物,带‘产’字呢,我管它叫孩子有错么?”
萧溯月喜滋滋地抱着大模型,爱不释手,竟让薛霸有一丝丝失宠的危机感。
“那就由孩子妈抱着它吧,我拿图纸,评图就快开始了。”他索性把模型托付给了她。
“好!”
“小心一点。今天评图的老师里有个嘴特刁的,喷起人来一点不留情,希望他看到这个模型不会生气。”
“怎么会嘛!这可是我们的杰作!”她倒好,一点不介意,反倒干劲十足。
不过,事实证明,盲目乐观总是悲惨的序幕。
萧溯月才抱着模型挤过人山人海的建筑馆大厅,就在巨大的人流里丧失了方向。作为一只建筑狗的女朋友,当她抱着模型的时候,感觉全世界都要害它。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她特别特别想保护好它,但她实在太想了,高度集中的精神反而成为负担,就在她即将跨越新馆门口的五步台阶时,一群人举着画板呼啦啦地从她身边穿梭而过,逼得她不得不靠在墙里边、用身躯护着凝聚二人心血的大精模。
“我总算知道‘急着去投胎’发生在现实世界里是什么样了。”
她松了口气,才把底板从胸前挪开。
这一看,她彻底傻眼了。
“啊、怎么会……?”
萧溯月的慌乱并非毫无理由。就在刚才,模型的一座塔楼由于过度挤压而歪向一边,顺带还带跑偏了好几个建筑构件,她面色寡淡,努力维持冷静,但嘴唇还是哆嗦了好几圈,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你怎么了?”
“薛霸!”她万分无助地叫了他的名字。
“……啊。”
见此,薛霸也刹那间变了脸色。
“——叮!橙色预警,请用户薛注意。”手机发出了提示音。
“你等等!你等等!学霸,把持住!不要为了这件事责备她!”偶然路过监视屏、见到曲线陡然标红的甄乐雨立刻抓起麦克风发出警告,“就算她损害的是你最重要的精模,这事也已成定局、无法更改,千万控制住自己的言辞!跟我一起默念,无心之失,功过相抵,好人难做,莫要计较,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佛经一样的音乐让他僵硬的神态愈加不自然。
对面,萧溯月连忙用模型挡住了脸,准备组织一番严肃认真的致歉词。
她知道薛霸爱模型,而且唯一的爱好就是做模型,而她,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在最最重要的关键时刻掉了链子!以他的性格,肯定会较真……
“对不起!是我的锅!我不该一个人搬模型的,要是找个同学来帮忙就好了。”她怀着以死明志的心情大声喊道。
“……还挺好看。”
他却轻飘飘地说出了句意料之外的评价。
萧溯月伸直膝盖,从模型后探出头来,眨了眨眼。
“你说什么?”
“这变形的角度,还挺有设计感。而且和我拓扑重构的主题恰好契合。”他冷静地掏出马克笔,顺势在图纸上乱改了几笔,“嗯……这样说不定能行。”
“咦?咦咦?”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哎哟,你看看这造型,是不是很有内个,内个,彼得·艾森曼后期的感觉?”
评图教授翘着二郎腿,坐在评审席上,手边还放着一杯零度可乐,看他那油腻的卷发、粗放的衬衫、肥硕的双下巴、金属镶嵌的长靴,让人很难把这个人同正经二字联想到一起。
“啊……”萧溯月看呆了。
油腻朋克风教授继续说:“虽然图纸改的那几笔有点撩草,但意思出来了,彻底抛弃了缘由的那种束缚。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做出德国那种工业感很强的房子,你以前也都是那样的风格嘛,不过今天这个方案就比较特别、很有意思。我喜欢!”
薛霸习惯性地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
“的确,我做出了和往常不一样的方案。”
“嗯,这就对了,趁年轻多突破自我,找找灵感。当然了,这种超过解构主义的路子想做好也不容易,但是我今天话就撂在这儿了,薛霸,你将来必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师。”
他说到这里,还故意把身子往一侧的扶手上倾了倾,活像个千禧年当红的香港影视界大佬。
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评委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唰——”,大厅众人皆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在了他身上。他们都像在说:不愧是学霸。
只有他本人知道是咋回事。
“谢谢教授。”
奇怪,发烧导致的脑子过热明明已经散去了,为何他还觉得有点头晕?
哦,大概是欣喜吧。
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征服这个审美独树一帜的奇葩教授,若不是因为萧溯月阴差阳错地破坏了它——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到方案还可以这么做。
到底什么是好的设计,什么是垃圾设计,这群教授的判断基准的可伸缩性比橡胶小人还强。所以这狗屎运对他来说简直是千年一遇级别的灵光乍现。
“原来如此!”他自言自语道。
“啊?”
“设计就是需要偶然,我曾经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在我看来,没有绝对逻辑和绝对经验制造不出的美感,但现在我明白了。”评图结束后,他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起来,“设计之神下凡的时候,往往都是不讲道理的!”
“设计什么的我不好说……但灵感确实是很不讲道理的,尤其是写诗作赋的时候。”她试图跟上他的节奏,“有人能无意中写出流芳千古的名篇,但其他作品都很普通,这也许不是他江郎才尽,而是他本来就只有过那么一次灵感。比如历史上那若干个无名氏……”
“没错!不确定性和意外因素都可能是灵感的来源!我一直都错了,纯粹理性只是万千风格的一种,但如果想突破自我,就必须打破这种稳定!”
“其实我有点儿不太懂,不过,先恭喜你了……”
“溯月,你就是我的缪斯!”
“可别,这说法已经太过时了……”
“我一定要和你结婚!这样说不定以后还会源源不断地有新的灵感出现!”一向理性的薛霸用力挥舞着手臂,脸上写满了热情洋溢的奔放感。
萧溯月的微笑有点迷惑。
“……你这是在求婚吗?说好的六个月转正呢,而且我们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你本科都还没毕业。”
“那就以结婚为前提在一起!”
“以结婚为前提,跟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
薛霸突然答不上来。
那是当然的,他一个初恋都没几天的死直男,哪来的结婚经验谈。他沉默地托起了下巴。这时,他的手机打开了外放功能,用萧溯月也能听清的音量说话了:
“——叮!脱脱的建议是,二位不妨一起出门旅行吧!”
“旅行?”
“研究表明,旅行是证明情侣是否适合长期共处的好机会,在旅行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会有矛盾出现,而学习如何解决它们正是您需要掌握的技能。”
“你随时都开着这款软件?我还以为只有戴耳机的时候能运行呢。”萧溯月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
后背一阵发凉的薛霸连忙解释:“是开发者让它擅自后台监视的,我也不懂原理,不过你放心,使用协议里白纸黑字地保证过不会影响合法隐私权。”
但她并没有生气。
“它能算出我俩相配,应该在算法上有某种特别的技巧吧。”她饶有兴味地弯下了腰,对着他手中的手机说,“行啊,我同意,就麻烦你给我们推荐一个旅行目的地了!要是我不满意,就劝他卸载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