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星期六下午的红砖美术馆。
——真香。
漫步穿过“城市芳华四千载”特别展的展厅，高个子男生和长裙女生并肩站在透过砖缝撒上地面是光斑前，望着被红纱包裹起来的艺术装置。
“……”
“……”
二人面面相觑。实际上，薛霸仍旧沉浸在“为什么会这么顺利”的迷茫中，甚至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只是问了句“要不要一起去美术馆？我最近在做由机器学习生成古代城市平面图的尝试，想去取材”，她居然想都没想就秒回了他“没问题，乐意奉陪”。
居然同意了？
萧溯月到底在想什么？谁能把她的脑子剖开列个函数公式计算一下？就在去年，新研究表明机器学习能测量脑电波、推测人脑想说的话并进行多达150字每分钟的完美语音诠释，可却还不能用同样的原理看透一个人的想法，科学为何尚未发达到它应有的地步？
这是视他为毫无恋人可能性的朋友所以才这么坦率的表现吗？
“要不……我们去那边看看？”
“嗯。好。”
他带着笔记本四处佯装记录灵感，实则时不时注意着萧溯月的移动方向。
用肉眼监测人流是每一个建筑狗必备的研究技能。
就这样，薛霸始终维持在她的兴趣点范围内、与她相隔1至5米、在最恰当的位置假装自己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宝藏里的养分。
——完全忘记了他的初衷。
“我抄完了，这纪录片挺有意思，相信能成为研究的参考。咦，你在看什么？”
为了打破漫长的冷寂，他轻声问正朝着墙壁发呆的她。
洁白的展板上只挂着一幅画。
画中女子身材雍容丰满，极具特色，虽肥胖了些，却并不令人觉得厌恶。
“簪花仕女图，唐代画家周昉的作品。”她往前走了一小步，以便更清楚地看到画中人物手持的花枝，那里胖嘟嘟的，手都挤成了半圆形，“就算同样是人体，历朝历代审美都不一样，不同文化之间更是天差地别。我在想，像我这样身材的人能生在现代，一定是运气使然。”
她很瘦，和电视上的一线影视明星一样瘦，也许体重数值还在正常范围内，但由于练习剑道、四肢肌肉结实的缘故，从外表上看显得格外苗条。
薛霸想，她可能是在用庆幸表达自卑。
于是他决定维护她的自尊心。
“不，这不是运气。我记得柏拉图曾把美定义为idea，一种理式，也就是一件物品区别于其他物品的特质。人也适用这个原理。所以，他们称赞你美，其实是在说你在赏心悦目方面有自己的理式，这是旁人模仿不来的东西，只属于你自己。”
“……谢谢。”她有点吃惊，“你突然又变得很会说话了。还是AI教你的吗？”
“你误会了，它只教过我一句诗：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什么意思？”
“如果我见到你觉得美，那你眼中的我应该也不会太丑吧？”
薛霸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地盯着头顶的白色展览专用长条漫反射灯带。
她掩嘴偷笑。
“噗……辛弃疾要哭了。”
“那就让他哭去吧！”
反正只要能逗你开心就足够了。——当然后半句这么羞耻的台词他不可能说得出口。
薛霸没发觉自己竟带上了一丝笑意。平日里他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情感充沛到脸上挂笑这种事更是从来没发生过，见到此景，连萧溯月都倍感震惊。
“薛霸。”
“对不起！”他还以为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连忙道歉，“是我冒失了。”
他可不想被当成是在对历史伟人出言不逊。
“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意外的是，她却直面了他最为好奇的重大问题，“我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谈恋爱，但我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如果你还有其他感兴趣的女生，就快点放弃我去追吧，我相信你一定能在毕业之前脱单。别顾忌我的心情了。”
“……”
他没做好迎接突击的心理准备，被她这么一记“坦诚相待”弄得无言以对。
萧溯月对他点点头，走到下一幅展品前，好奇地观察着灯光投射的角度。他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的期许像玻璃渣一样碎了一地——然而，又有某种野火烧不尽的雄心再度发芽。
“——没有其他感兴趣的女生。不会有其他感兴趣的女生。有你一个我就已经快心力交瘁了，我的热情很有限，只能给你一个人。”
他板着脸，语速急促，好似在谈论涉及民族存亡的国家大事。
而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后收回自然下垂的手臂，不肯认输般地搜刮着脑内储备的辩驳逻辑，想从尽可能科学的角度却说服他：“你不懂，恋爱这种东西光是在一起是不够的，光觉得自在也不够，还得有那种……那种小鹿乱撞的兴奋。薛霸，见到你我会高兴，但不会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耳机里，AI飞速念出一句指令。薛霸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诡异，但他还是决定——再信任一次自己的合作伙伴。
“那现在呢。”
就在那一刻，他毫无征兆地环抱住了她。从身后。薛霸两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从臂弯里传来热烈的体温，比她的皮肤表层温度要滚烫许多、许多。
萧溯月浑身冻成了冰棍。
“……咦？”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他。
这还是那个说话青涩生硬、遣词造句处处流露着理工男气息、对谈情说爱一窍不通的薛霸吗？一瞬，她觉得自己都快心肌梗塞了。
见她没有立刻回应，薛霸竟顺势低下头，温柔地将下巴搭在她的右肩肩头，她一个颤抖，他呼出的热气险些直接擦在她的脸颊上。萧溯月这下真是要心脏骤停了。她紧张得要命，双腿失去力量，甚至连推开他的手都不自觉地扶上了他的手臂。
好温暖……
“现在会小鹿乱撞吗？”
他的声音夹杂着几许笑意、几许紧张、和几许脑子发热的后悔。
但其实他只是执行了AI建议的命令而已。
顿时，萧溯月意识到自己是被捉弄了，小脸顿时红得像个柿子——还是最熟的那种。
“薛霸！”
沿着相交的皮肤，无数前所未有的惊喜和恐惧涌向她的大脑，她的呼吸明显开始变得不平稳。
然而，死脑筋的薛霸却错将她的小声尖叫视作无动于衷，依旧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脱脱传授给他的撩妹攻略——尽管他本人此刻也怕得要死。这种危险度极高的攻略方式，若不是仗着萧溯月对他的好感度（在表面上）已经达到一定绝对值，他是绝对不肯尝试的。
为了这一刻，他战胜了堪称地狱级别的“不要脸”训练。
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参观者的面。
“抱歉，如果你不用语言给我一定的反馈，我就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让你产生负面情绪。你能说句话吗？溯月？”
他又收紧了手臂。
奇怪……明明应该是羞耻和不安占据情感的上风，但他居然还觉得有点开心？
看到萧溯月从未流露给别人的、无防备的羞涩，他心中有个奇装异服的小人正在疯狂拍打黑色牛皮制成的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会儿还乱了节奏，开始肆无忌惮地欢呼。
“等一下……”萧溯月十分艰难地挣脱了他的手臂，一个趔趄撞在对面的金属扶手上，像溺水的人一样死死抓着栏杆，“你这也太突然了吧！”
“还不是因为你说没有小鹿乱撞的感觉。为了证实这一点，我才做出了刚才的举动。”
他此刻恢复了平淡如水的状态，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计划之中。
“又来了！这副无辜呆萌的表情！不要把过时的言情剧套路用在我身上！我我我……还从来没跟男生这么亲密接触过！你这是在趁机吃豆腐！”
萧溯月气急败坏。
薛霸全力憋笑。
他知道她没有真的生气，要不然，也不会留在这里继续和他吵架了。
“对不起，但凡事都有第一次，这也人生经验的一部分。”
“可你又不是我男朋友！”
“——对了，AI还问，你是不是还想再体验一次？我可以随时向你提供胸膛。”
“滚！”
“在美术馆里滚会妨碍到别人的。”薛霸一本正经地解释着，“而且这里的地板防滑度太高，摩擦力大，滚不起来。”
“别偷换概念！”
“刚刚你又没在上下文中给定概念，怎么偷换？”
“你这人！就知道关键时刻用理工男思维逃避主要矛盾……我允许你抱我了吗？你不经允许偷袭还有理了？犯错之后的道歉还这么义正辞严？在你心中，所有女生都是来个霸道总裁套路就能收入囊中的傻白甜吗？”
“我这是科学的实验验证法，和你说的在性质上就不同。因为我的目的是证明你会不会对我小鹿乱撞，而这一点如果不采取行动就永远无法被证实或证伪，所谓的霸总套路只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
“你……你就是想看我紧张！”
“就结果而言，好像是这样。”
大概是他们吵闹得太一本正经，连一旁围观的路人情侣都看不过去了。
“哇，这就是恋爱的酸臭味。”一人说。
另一人捏着鼻子撇过脸，啧嘴道：“公开虐狗吗。不过颜值好像挺高的，我拍个抖音小视频吧？说不定还能火一把呢。”
“……说得有道理耶。我现在就拍！”
“记得带#好看的小哥哥#的tag。”
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可不能算良好。都怪薛霸今天打扮得过于人模狗样，吸引了大量路人的目光，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了……做出了那种出格的举动！萧溯月咬碎银牙，决定好好惩罚他一下——于是她拉起外套的拉链、愤然掉转方向离开现场。
“算了！我要回去了！不许跟着我！”
毫不犹豫。
果敢坚决。
她倒要看看，晾他一个星期不跟他说话，他还来不来向自己道歉！
薛霸霎时就白了脸色，托着下巴在那幅画前踱步，一来一去，似乎还在复盘刚才的失误。
“嗯？……为什么会失败？我明明感觉有戏了……为什么？是哪里做得不够到位吗？”
AI警铃大作：“快追上去！用户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