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子很小，如果仔细听的话，萧溯月其实能大致猜到他们的聊天内容。明明本性与世偃仰，却私下散播这些耳食之论，只在上级面前葵藿倾阳、低声下气，她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人。但这次，她瞥了一眼手边的文具盒，没有吱声。

她不想和怀有敌意的人争论，以后还要共事，维持表面上的友好关系是必须的忍耐。

但她没有料到，自己低调忍耐的社工轨迹会被突然乱入的薛霸改写。

文科图书馆讨论间，兼历史文创协会招新面试会场。

赵睿纤长的手指在纸页间舞蹈，动作同那身深灰色的休闲西装搭配得好处，自由潇洒，不乏灵活，游离于严肃和活泼之间，加上那张堪比人气偶像的脸，连薛霸这样不在意外表的人都被他吸引了。

一旁的笔记本上蹦出几条新消息，都是外国友人的社交账号留言，但他只是轻轻合上屏幕。

“薛同学，我们又见面了。”赵睿直视着薛霸。

“你好。但我不记得我们之前见过。”

只见薛霸身着黑衣、双膝并拢、抬头挺胸地坐在椅子上，目光不偏不倚，浑身散发出一种博览群书的学霸气息。

但赵睿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

“只是一面之缘。新生舞会那晚，我是溯月的舞伴。”

“舞伴？”

薛霸开始用力回想。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用力了，让赵睿忍不住干笑了两声。

“——不用勉强自己想起来……我们先谈正事。”他抽出一张打印纸，语气依旧轻松愉快，“嗯……首先，你的笔试成绩是满分，在33位参加者中的唯一一个。但是，我们发现你的简历一栏只填写了过去发表的paper和获得奖项。”

“是的。”

“你已经大四了，从来没想过做社工吗？”

“对于个人学习没有帮助的事，我都尽可能少地分配了时间。”

“合唱之类的活动会参加吗？”

“完全不会。”

“那你为什么对我们协会感兴趣？历史文创协会可不是促进你发paper的地方，我想你是找错组织了。”

换成是其他人，看到薛霸能在各路生僻题横行的笔试里拿到满分，就该膝盖一软了，只有赵睿不同。他望着薛霸的眼神越来越好奇，快要在薛霸身上钻出一个洞，就像知道……他身怀隐情一样。

薛霸装作掏耳朵，确认了一下微型耳机是否已被发觉。

奇怪……从赵睿的角度应该看不到才对。

他的耳根开始因焦躁而发红。

“——叮！用户薛，已为您接通开发者后台。”

“喂，学霸，我来了，你给我仔细听好AI制定的紧急计划……”

甄乐雨操作着脱单助手适时地介入僵局。很快，薛霸的脸上再次浮现出胸有成竹的表情。

次日晚。

历史文创协会活动室。

萧溯月惊愕地瞪着薛霸无辜的大眼睛，眉毛皱得快要突破天际。

“是你？！”

“是我。”

“面试官放水了？”

“……我已经尽力了。我用五天时间搜集了贵社所有活动和宣传信息涉及的知识盲点，针对每一道可能出现的题目进行了合理预测，而事实上，得出的答案也和我的设想八九不离十。”

薛霸的手指抬上鼻尖，又压制住推眼镜架的冲动，缓缓放回原处。

又是这股逼格满满的味道。

萧溯月就差翻白眼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想通了。投机取巧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找女朋友也一样，惟天下之至诚，为能化。别用一脸听不懂的目光看着我，这是《中庸》里的名句，你应该听说过。”

“动机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我能不能在贵社派上用场。”

“什么意思？”

“我想你们宣传部正需要一个建筑知识丰富、擅长建模、做过UI、熟知用户调研套路的搬砖工。免费。随叫随到。保质保量。愿意加班。不需工资。”

这语气，这表情，简直义无反顾得像要去炸敌人的碉堡。

她还没来得及怼下去，站在他身旁的赵睿便连连点头：“就是这样！所以，溯月，这个新人就交给你了！”

“嘶——”

就在刚才，赵睿笑眯眯地拍了一下薛霸的左肩，却拍出了迷之声响。原来，在脱脱的敦促下，薛霸最近去健身房做了不少运动，被拍到的肱二头肌因剧烈酸痛而抽搐，直接导致薛霸面上出现不自然的咬牙切齿状表情。

“等一下，会长！”

但萧溯月更在意的是如何快速摆脱这只缠人的跟屁虫。

这时，薛霸抢先一步，用一本厚厚的硬皮书挡住了她的脸。“啪”地一声，书拍在了她的鼻子上，一股墨香味儿不由自主地钻进了她的鼻腔。

“你干嘛……”

“萧同学，这是我的作品集，请过目。”

“打别人脸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萧溯月满脸不情愿地接过它，在赵睿的连声催促下，才缓缓翻开第一页。

但很快，她的神情就从厌烦变成了疑惑，进而上升为惊艳、震撼、痴迷，最后乃至有些魂不守舍。

天呐……

她一定是瞎了眼。这个看似直男癌的情商白痴居然有如此登峰造极的设计水平！恰到好处的颜色搭配，历史与现代建筑相结合的题材，传统国画水墨画的渲染笔法，又不乏工笔画一般的精致细节，大到理想城市，小到四合院的新愿景，还有与时俱进的AR互动游戏设计……这到底是一本建筑作品集，还是世界著名艺术院校的获奖插画作品展？

“看完了？”

在她意犹未尽之时，薛霸“适时”地从她手中抽出硬皮书，一点儿余地也不留。

“啊！”

萧溯月现在的表情就像到嘴的鱼肉被夺走的猫。

“嗯？请告诉我读后感吧，萧同学。”

他以游刃有余的微笑回应着她的“控诉”，气定神闲，偏就不把册子还到她手上。这一招叫欲擒故纵。一切都在AI计算之中。两人就这样干瞪眼地对视了许久。半晌，她才勉强开口表态：

“一般。”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嘴硬。”薛霸拖长了音调，让她更加羞耻。

“我没有！”

“真遗憾，那看来我的水平是入不了您的法眼了……”

他装作要把册子扔进满是水果残骸的垃圾箱。

萧溯月连忙伸手叫停。

“别！”

“哦？”

“……总之，所有新人都必须在社团内完成实习任务，如果你一周内达不到我想要的水平，我会毫不犹豫叫你滚蛋。为了严谨起见，我提前说好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长好像很喜欢你，但开除部员的权限已经直接下放给各部门负责人，也就是说——”她憋红了脸，很不甘心地挤出了一段话。

“明白。我不是会随意打破规则的人。”

薛霸用低沉的嗓音回答。

他还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突然，萧溯月就向他伸出了手。

这是第一次，薛霸从她眼中看到了千年寒冰的融化——就像缠绕多日的误解终于被解开。

“那就好，祝我们合作顺利。薛霸。”她说。

他犹豫了片刻，在耳边AI的全力鸣笛惊醒下，也立刻回过神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别客气。哦，实习的时候他们都叫我薛工，你也可以这么叫。”

“薛工？倒是和你气质挺相符的。工地明星。”她轻笑道。

那一刻，手掌与细腻的少女皮肤相触的薛霸心跳再次超标，血压蹭蹭往上涨，但他尽力维持住了表面上的平静，因为他还有一件事没做。对，就是脱脱同步播放的那条语音叮嘱，他要用最恳切的目光告诉她：

“你要成为一条狗。”脱脱机械地命令道。

——我要成为一条狗。

——一条学霸级的猎狗。

低水平的舔狗往往倾向于堆砌不必要的奉承和献媚、以牺牲自己强夸他人的方式达成“彩虹屁”的初级目标，但学霸级的猎狗不一样，他要合情合理地夸，趾高气昂地夸，他不仅不打算趴在地上，还想用高度优势彻底说服、捕获对方的心——他对她的价值是真实存在且肉眼可见的。

只要她明白他的重要性，就会自然成为他的朋友。

而对面，卸下防备的萧溯月直直看着他“威慑力十足”的眸子，嘴角呈弯月状上扬，似乎在盘算什么伟大而深刻的计划。

萧溯月，女，18岁，历史系大一新生兼知乎历史领域毒舌大V。

乐天派。点子王。

看似平易近人很好攻略，内心却十分独立，主见极强，认为女性不是男性的附庸，擅长学术式挑刺。对她来说，恋爱结婚生子都是无用之物，或许拥有它们会让人生更幸福，但没有也不会缺胳膊少腿，她的恋爱信条“三不”原则就是：

——不主动，不倒贴，不幻想。

美好的人际关系对她来说可以是生活的调味剂，然而，就在这个月，突然有这么一个难缠的学霸擅自踏入了她那片神圣不可侵犯的情感领域。

这让处女座的萧溯月很是生气。

我这都还没规划好呢，你个钢铁直男凭什么不打声招呼就把我划进攻略范围？还用那么蹩脚的烂招左右试探？想惹毛我吗？当我是见到帅哥就忘乎所以的恋爱脑花瓶吗？

她这一生气，后果也直观地转移到了始作俑者——薛霸的身上。

因而，加入历史文创协会后，薛霸黑暗噩梦般的一周开始了。

大概是为了从根本上消除薛霸留在协会的主观意愿，萧溯月开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塞给他根本忙不过来的杂活，并贯彻了尊重唯物史观和科学严谨性的学术标准，对他产生的任何漏洞都给予最严苛的打击，无形之中渐渐实现她的诺言：

如果他一周内达不到她想要的水平，她就会毫不犹豫叫他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