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分钟，店里又出现了新的状况。

还是那一对爷孙，徐九又偷偷探出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面馆视线的焦点。

只见之前那个一直在被老头唠叨的小男孩冲着老头大声嚷嚷着，小脸通红的，很是生气的样子。桌子上，碗已经被打翻，面汤洒了一地，弄得有些狼藉。

老头明显被顶撞得有些懵，呆站着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嘴唇无意义地微动，不知道是想教训一下孙子这种没礼貌的行为，还是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在徐九看来倒有些像被吓呆了的大鹅。

小男孩越说越激动，粉嫩的小脸都涨成西红柿了，声音也渐渐带上了哭腔。想必是平日里受了老头不少的唠叨，积累了不少怨气。再加上旁人或无意或有意的揶揄，那小小的心灵里装着的自尊心怕是已经快被消磨光了吧，现在终于将这积郁的怨气爆发了出来。

老头看到小男孩亮晶晶的泪水，终于像是重新连接似的慌张起来。他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小男孩的头，却对上了那双染上怨念的眼睛，于是手就僵在了半空中，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脱线的衣角，好像落水的人尽力地抓住漂浮着的树枝，也许会有安全感吧。

他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了，应该非常难过吧。像他这个年纪的老头，经常一个人带着孙子来面馆，而且从来只点一碗面。他的儿子或者女儿不知道在哪里，徐九从来没有见过。他总是在外人面前竭力地展露着自己的修养，标榜得像是个即使讨饭也要衣着笔挺的落魄贵族，这样也许就会让那些目光落在身上的时候不那么灼人。他憧憬着那个早已消亡的民族昔日的荣光，说着一些自大的话，这让他很自豪。他也想让孙子感受到他的自豪，不过他太老了，老到已经没多少人记得那个民族，他也太固执了，固执到不肯接受这个时代。现在他五岁的孙子也受不了了，对他恶语相向。他可以在外人揶揄轻视的眼神中把腰杆挺得笔直，但是唯独在这双眼睛面前他撑不起那层外壳，被那滴泪水，击得粉碎。

真可怜。

“你这个老顽固！”

男孩最后大叫一声，只是年纪太小，声带都还没发育，本来挺有气势的一句批判，在旁人却听起来却是奶声奶气的，配上他那张因为气愤而鼓起得像是河豚的脸颊，实在是可爱极了。

于是有人不合时宜地噗笑了一声，小男孩惊了一下，本能地往旁边靠了靠，想要去抓爷爷的手。原来面馆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安静了，吃面群众都是一副看大戏的姿态，气氛实在有些诡异。然后他又突然羞愤起来，一把拿起桌上的面碗，狠狠地摔向老头的脚边。

啪，面碗应声而碎，还有些残余的汤水溅到了老头的裤腿上。不过他完全没在意这些。因为小男孩已经转身跑出了面馆，小短腿踢得老高。徐九突然想如果这一幕画在纸上，那么小男孩的眼角肯定会飘着好大的一串泪珠吧。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那位发出笑声的客人也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连忙低头寻找起刚才喷出的面条。

客人们都看着老头，好像此刻说什么都不太适宜。

老头面朝着门口，一只手停在半空中，应该是想要拉住小男孩，嘴里喃喃着:

“不是，不是的……”

是为自己辩解吗，还是……

最后，那只干瘦的手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他佝偻着身子，原来是个身材瘦小的老头而已。徐九看不到他的脸，想来应该很灰暗吧。

“噫！是谁在我的店里闹事啊？”老板娘的声音从后厨传出来，光听声音就感受得到她的怒火。徐九明智地把脑袋缩回去，他可不想触了霉头。

老板娘围着围裙拿着大勺就出来了，她是听到了小男孩和老人的争吵的，不过当时她正在忙，也没太在意这一老一少毫无战斗力的组合。不过摔碗那一声她是听得真真切切的。作为一个从大学毕业就自己创业的年轻女子来说，她骨子里流淌着某种恶性，贪财。不然她也不会省到连和服务员都不招，虽然这其中还是有着其它特殊的原因，

当看到那散落的碎片和一地的汤水时，徐九觉得怒火中烧这个词语很符合老板娘的状态。

她如同女王驾到般缓缓地扫视了一周，目光所触客人们尽皆伏首，生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专注于碗中的面条，好似里头藏着什么珍馐。所以面馆里唯一站立着的，自然就是肇事者了。

还没等人开口，老板娘风火地走到老头跟前，不由分说地用那个大勺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老东西，是不是你摔了我的碗？”

徐九没有要提醒她对年纪很大的人应该持着尊重的意思，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只不过他想要告诉老板娘，摔碗的是老头的孙子。不过才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老板娘凌厉的目光堵回了嗓子眼。想了一下还是算了，反正都差不多。

老头张了张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羞愧地低着头算是默认了。徐九想了想要是自己和陈新遇到了这种状况，那么剩下的一个人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出卖对方，并且会积极地提供线索，为抓捕行动摇旗呐喊。

老板娘深吸一口气，像是什么绝世高手放大招之前的蓄力，然后一阵足以穿透三层隔音墙的声波从那张檀檀杏口中爆发出来，惊得外面电线上的麻雀都散逃了。

“好你个老东西，我念你们爷孙俩孤老寡幼，平日里还多有照顾。你现在还挺硬气了哈，敢砸老娘的店了！我看你这身老骨头是不想要了吧！还整天想着你那个狗屎国家呢！怎么？还敢瞪我？我告诉你，别说那个国家已经没了，就是它还在，也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井底之蛙！真以为偷了个东西就名正言顺了？卑劣！”

老板娘狠狠地瞪着老头，把他不服气的眼神压了下去，鄙视地啐了一口冷冷地说:“赔钱！还有以后面钱照付！”

有些食客都有点听不下去了，老板娘这番话对于一个老人来说确实太过了，不管他表现得有多么无知自大，也只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故国的妄想而已，人们对于这样可怜的老人总是格外宽容的。于是有人说:“不就是一个碗吗？我帮他赔了，多大的事儿啊。”

老板娘瞥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他，而且老头好像也没有听到似的。这让那个食客觉得有点尴尬，气恼地喊了一声:“结账！”

“是。”徐九懒散地应了一声，收了钱将他送走，还不走心地附了一句:“慢走，欢迎下次再来。”那人似乎更气了。

老头低着头，活像是一个被老师训导的小学生，被当众这么践踏他心中的坚持，还真是残忍。在老板娘说出赔钱之后，他抬起了头，面露难色地说:“我……我没钱。”

老板娘柳眉一竖，“没钱还来吃面？你是不是当我这是做慈善的？”

他慌忙地摆了摆手，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的，我会付钱的，不过那太贵了。我只有二十块钱……”

徐九看了一眼价格表，一碗鸡蛋柿子面是十块钱，平常老板娘只会收他五块钱，就算原价付也不会不够，不过如果算上碗钱，那就说不好了。

在徐九还在琢磨时，老头又开口了，声音有些期期艾艾的。“我想给我孙子买那个十五块钱的玩偶的，他想要那个好久了，明天就是他生日，我……能不能让我过几天再还钱？”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一个穿着破旧的老人为了能给孙子买他心怡的生日礼物，省吃俭用，不惜忍受这个女魔头的摧残，还要低声下气地求她。哎呀呀，好一幕感人肺腑的画面。徐九无感地看着那些食客们在那里抹眼泪，连老板娘紧绷的脸都缓和了不少，女人最擅长脑补这些感人的画面了。所以他只想说为什么不把那副眼镜卖了呢？

这么看来缺乏情感的徐九也许更像魔头吧。

“滚！”老板娘转过身，往后厨走来，徐九赶紧装模作样地搅了搅炉子。

老人怔了一怔，然后神色落寞地走出了面馆，明明朝阳很是蓬勃，但在老人身后拉出的背影却显得萧瑟昏败。

不让你赔钱这是好事啊，干嘛露出这样的表情。徐九搞不懂。

“算账！”

“来了。一共五十。”

“我靠，我一碗面，一碟小菜，一屉包子你收我五十，你们这是黑店啊！”

“哦，再加上那个碗。”

“为什么那个碗的钱要让我付？”

“因为你是第一个付账的，恭喜你。”

“这有什么好恭喜的！”

“徐九，别捣乱！”

“哦。”

“一共三十八。”

“这还差不多。”

“真小气。”

“你说什么？”

“没什么。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

这个早餐的小插曲很快就会在食客们的心中淡化，不过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面馆里的食客来来去去，留下的只有很少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