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一章年会
时间宛如流水,将记忆慢慢冲刷,冲走了那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却把最宝贵的保留下来,仿如一颗颗鹅卵石一般,静静地躺在记忆之河,在阳光照耀下,一日比一日圆润发光。
江步月慢慢睁开,静静地望着空无一物的苍白天花板,动也不动。
“上面是有花啊?”一个笑眯眯却又莫名带冷意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一只脚从软烟似的粉红凤纹裙摆下抬了起来,猛一下便将双目无神神情呆滞的江步月踢下了红木贵妃榻。
江步月躺在地上也没动,不胜抱怨道:“让我睡个懒觉又不会死……”
康乐郡主顾屹春气定神闲地抖直了长裙,悠然说道:“我是不会死,死的是你。”她抬腿又踢了一下对方,“十二月初五卯时正,你万贯商号要开年会。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就是今天!”
江步月只懒懒地从地上起身,摸了摸腰后,撇了撇嘴道:“叫个早也不要踢人这儿嘛,伤肾!”
顾屹春见状,一直笑着的凤眼里突然迸射出一丝怒意:“你还真是不知道今夕何夕了是吧?死了个奴婢而已,也值得你消沉到今天?!”
听了这话,一直懒骨头一样没精神的江步月突然跳起身来,眼中的怒意比对方更甚,声音也比对方更大:“她不是奴婢了!在那一天,她已经不是奴婢了!我让老师给她脱了籍!我说话算话,我……”江步月突然忍泪,“可惜,她至死都不知道这一点……”
顾屹春怒火被她眼中的泪光浇了个全灭,闷闷地恨道:“瞧你的这点出息!”她摆弄着自己的裙摆,有些气急败坏地道,“快滚回去开你的会!天天到我欢园里来睡木榻,空着偌大的万贯山庄给谁住啊?”
江步月打了个哈欠,一片泪光闪烁地往外走去。
顾屹春见状,忍了忍再次被勾起的怒火,说话的声音显得语重心长:“你给我振作点!长此下去,小心被轰下庄主之位!”
江步月的脚步滞了滞,又继续往前走,很不满地念了句:“知道了,罗嗦得像个老太婆!”
顾屹春怒不可遏,一个靠垫扔过去,准头很好地砸中人的后脑勺。
那人也不过抬手揉了揉,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日,卯时正未到,瑞州城内几条宽阔的主街道上寸薄的半夜积雪便被几辆疾驰的马车所碾开。他们的目的地都是同一处――瑞州城的中心,在兴隆街与广进街的交叉地带,那是万贯山庄所属各地商号的总号。
每年十二月初五,各地分号管事们带着各自的账房纷纷云集于此,向万贯山庄的庄主汇报一年来的生意情况,接受总号的奖功罚过和人事安排。
总号宽敞的正厅在这一天被当成了大会议室,离卯时正还有二刻,大部分管事和账房都已经到了,以各自的熟识程度三三两两聚坐一处,相互交换着消息。
“哎,张兄,听说了吗?据说今年盈利最高者,是隔壁英州王家驹王管事。”
“怎么可能?众所周知,今年三月他可是犯了大错,差点把英州分号的家底都给败了一半啊。”
“具体我也不知道,可是总号里说了,王家驹确实是上报利润最高者。就算是虚报利润,也虚报不了那么多许啊。而且虚报利润可比决策失误更严重,照百年的规矩,是要驱逐出号,永不录用的。许兄,你说是不是?”
“呃,是……极是……”
“这当中难道有什么玄虚不成?以王胖子的治生术,多年来盈利之数在我们之中一直是不上不下的中间浮游,何曾见他进过前三。此番若真独占鳌头,除非是陶朱上身,白圭附体。”
“嘿!吴兄就是爱说笑。照我猜啊,许是他运气好,得了个陶朱转世的助手也未可知啊。”
“呵,张兄,瞧您说的,似乎深知其中奥秘啊。”
“嘘――,看!说曹操,曹操到!”
只见正厅的大门口,一件富贵堂皇的福字绸缎棉袍裹着一个圆滚滚腰肚的中年胖子走了进来。他胖到一脸和气生财的面庞上可说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只见他进了门,却停了步子,似在等什么人。
只一会儿功夫,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却是一道苗条修长的身影。却见来人一件乳白色锦缎白狐狸里滚豹纹毛边的长披风,直拖至地,站在王大胖的旁边更显得窈窕风流。
一时正厅里一阵寂静。虽说现任万贯商号的当家是个女子,但除她之外还真没有第二个女子进过这年会的大门。一时众人齐齐注目相看之后,开始窃窃私语。
“王胖子竟然带了个女人过来。”
“奇了!王家驹什么时候胆大至此,竟敢带小妾来开年会?”
“什么小妾?这女子明明梳的是未婚少女发髻!”
“真的是……”
却原来女子正好摘下了风雪帽,露出一张美丽的淡妆面容来。只见头上简单一个少女高髻,发上珠钿皆无,着一身银白素缎,翠蓝竹叶暗纹,白绫棉裙。
这一抹亮色,真正看呆了在场所有的管事和账房们,连万贯山庄庄主大驾光临也没有察觉,最后还是林伯一声重咳,惊醒了众人,一时纷纷行礼。
等行了礼抬起头来,一众管事和账房们便发现他们的当家人似乎仍与去年一样,仍是一副慵懒而少精神的样子。真奇怪,在之前的七年里,这位史上最年少的万贯庄主一直都精神抖擞,仿佛有使不完的心力,带领着大家为万贯商号带来越来越丰厚的利润,却在这两年间明显失了精神头,似乎连多看大家一眼的兴致都没有的样子。
于是,大家纷纷落座。
按往年惯例,在当家人致辞之后,便是由各地管事轮番汇报各自的经营情况,然后由大管事林伯宣布这一年中对各地分号的赏功罚过处理,到明天上午再到此接受新的人事安排,吃了中饭便可以各自家去了。
众人正等着女庄主江步月开口,却不料在众管事之中突然抢出一人来,“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冰冷的平滑石砖之上,伏头扑身,抖着声儿求道:“求庄主饶我……”
江步月端坐于上,一脸漠然,只拿杯盖与杯沿轻轻相刮,发出一阵令人浑身汗毛直立的声音来。
那管事一跪地,其余人等便将他认了出来,竟是去年新任靓州管事许汝允。说起来,自上任靓州管事江中因一件过失被庄主罢免之后,便由许汝允接手。去年年会,靓州商号的盈利就有点难看,但因为新上手,庄主对他自是鼓励居多,并未加以责难。
如今年会刚刚开始,尚未进入正题,许汝允便扑地求饶……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江步月慢慢喝下口中茶,这才侧脸看地上之人,目光淡淡,问道:“你让我饶你什么呢?”
大冬天的,许汝允的额头汗珠直冒,只一头磕下地去:“小的罪该万死,不敢为己求饶,只求庄主能饶我妻小性命!”
江步月冷声:“我要你你妻小性命作甚?”
许汝允只磕头不迭,求饶道:“小的坦白,小的私吞公利,达号中盈余之十二……”
众人听得一片吸气之声。
许汝允又道:“……又把所得用于私铺经营,可是又经营不善,尽数败光。小的有罪!小的有罪!只求庄主能放我妻小回归老家,有一口粗茶淡饭以度余生!若能如此,小的甘愿以余年坐狱赎罪……”
一室俱静中,江步月的茶盏“笃”地一声顿在了桌上,眼中气极,面上却笑道:“许管事真是打一副好算盘。以一已之牢灾,换妻小之富贵余生。呵呵,真乃我大越朝好男儿、好父亲!”
许汝允呆住,瞠目望着江步月漫步而下,她左手略挥,便见正厅门口突然出现一身富丽却形迹狼狈的陌生母子二人。
许汝允见了这二人,神情不由大变,眼中真正现出崩溃之色。一时间,正厅里外一片呼儿喊娘之声。
“把他们统统带下去!”
江步月眼中流露出一丝疲色,淡淡下令道:“刚才之事,想必诸君必有所感,请将之写下,于今日酉时正,上交总号。散会!”
场中一阵嗡嗡有声,却仍有序退场。
江步月垂着双眼,灯光将她精致的眉眼打出消极的云影,又随着她的抬眼而云开雾散。
无意地一个抬眼,却让江步月突然双目圆睁,紧紧地盯着正厅门口一抹清丽无比的身影。
“她是谁?”江步月恍惚觉得自己心脏发疯般狂跳不已,而她的力气却好像莫名地迅速流失了,连说话都似使尽了全力,说出来的声音又遥远如在天边。
林伯却无所觉,只尽责地作了回答。
“她是英州管事王家驹的账房先生。英州今年能盈利得魁,应该全赖其人之力。她的名字年初便有呈报,名唤――苏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