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后我常去的阁楼,叫作风雅。那里有一个女孩,也是十七岁,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坐在轩窗旁低首抚琴,流水长发,遮住半张脸颊,她叫蝶恋花。
那天夜晚,夜风葱荣,蝶恋花的红色纱衣轻柔舞动,切断了凝望的飞鸟从阁楼的背后卷起,翅膀擦过静默的古钟。诡秘而阴晦。
十七岁的时候我已经能写出相当让自己骄傲的诗词,各大小阁楼和文人塔里都唱着我的作品,过街的孩子也会传诵我的童谣。我的字句间生长着自负和无惧的藤蔓,蝶恋花说:唐。连你的墨香都是让人敬惧的,那里面渗满了华丽的霸道。
我想这些只不过是因为太想挣破这个院落的束缚而排演的心情。在所有的阁楼里,我只听蝶恋花唱我写的词,我对她说:我想你一定和我的心情一样,蝶恋花,因为全歆苑里只有你唱出了我想要的味道。
她笑了笑,嘴角弯弯上翘。羞涩的眉间绣着娇媚的清冷。
我想,我就是要用我的文字让你们记住我,要你们记住我的名字,就算有一天我已经离开了,你们也会依然记得,这样的文字,来自我的笔下。
在我已经被歆苑所有的人都熟知的时候,辞妈妈对我说:唐。你的才华和你的父亲一样出众。我喝下她递过来的汤,说:妈妈,你手掌上的水茧又开始发黄了。
岁月雕琢,这也是歆苑的囚禁在我的手上所留的伤。辞妈妈微笑着说道。
在我离开时,她站在莲水屋的门前,对着满天的星华长叹了一口气。回转身时,我清楚地看到,夜空中七绝星的光辉像风中的灯影一样,恍惚而摇摆不定。
SAN:漫长的风和修长的梦,我不在这里,你在哪里?
四月的蒲花已经飞过了歆苑的高墙。我沿着石子路来到酌兴园。这里春暖花开,蝶蜂连绵。
酌兴园里有歆苑中最好的酒,各色的文人墨客都会来这里,有的聊天,有的留下墨痕,有的只身喝着闷酒。而我,是想找回另一半前世。
我看了看园里的客人,然后缓缓坐下。在我身体的左侧,坐着老剑匠的孙子,朗,他的头发紧紧朝后束起,喝茶时嘴角微微亮出了弧度。而右侧的那个老人,是歆苑里有名的书画家,乾,传说中他并不是真正的苍老,而是因为一夜创出崭新的墨风而喜白了头发。我对面的那个女孩子穿着苗服,看样子是一个苗族的姑娘,她锁紧双眉,独自喝着清酒。
还有一男一女,是我未曾见过的,但是他们的气质,凛洌而冰冷。男的轻轻闭着双目,一点一点品味着碟中的香酒。女的则安静地坐在身旁,沉默不语。
店伙计在几张桌子间来来回回地走动,见到客人杯中的茶水已尽,就会客气地倒上满满一杯。我看了看周围,酌夫人不在这里。
我低下头,隐隐感觉到一阵诡异。而我右边的乾,铺开了一张宣纸。他一边用大理岩压纸,一边对那沉默的女子说:沁,来,为我碾墨。
沁从男子的身边离开,走过去给乾碾墨。店伙计看到沁的杯子空了,于是拿起杯子倒上了茶水。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苗族的女孩,她兜里正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晃动。
就是在我喝完酒准备离开的时候,就是在乾的一副字画尘埃落定的时候,刚刚回到座位上喝下茶水的沁倒了下去。乾放下衣袖,惊恐地问沁身边的男子:宋,沁她……
那个叫宋的男子俯身触摸沁的脉搏,接着转过脸来,说:她死了。
而就在这时,酌兴园后堂的布帘被人掀起。酌夫人走了出来,说:谁都不许离开。否则,我酌兴园无法向檀交代。
我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沁的尸体边,弯下腰察看。我将手放在她颈部的左边,然后又放到右边,说:是毒。她死于毒。
酌夫人嘴角的弧度诡异地扬起,她说:那下毒的人一定就在这园子里面。
坐在位子上的宋缓缓品下一口清酒,站了起来,从手中拿出了一样东西,说:说不定,下毒的人就是这东西的主人。
我走过去,看到他手中的那半枚整齐的指甲,然后走向了店伙计。我站在店伙计面前,迅速地抓起他的手。我看着他小指上那只剩下半截的指甲,嘴角边扬出得意的笑。我说:宋,他不是凶手,你想错了。
酌夫人走到我身后,低低地说:如果他是,我绝对不会姑息。
我转身面对大家,说:不。他不是。因为他手中的半块指甲是没有毒的,而宋手中的半块指甲却填满了毒。如果他自己下毒而在倒水时投下毒的话,他不可能笨到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也不会亲手切断自己的指甲来填毒。唯一的可能,就是有谁利用这一特征在误导大家的判断。
说完,我走到宋的面前,问他:你是怎么得到这块指甲的。
这块断甲,就在沁的杯中。他再次缓缓喝下酒,语气冰冷地说。
我举起沁的酒杯,看了一下杯壁。我对店伙计说:来。帮我倒杯水在这杯子中。
我喝下店伙计倒的水,但是没有任何反应。相信酌兴园的人都明白了我的意思。沁并非死于指甲上的毒,而是死得更为隐秘。
我的眼光慢慢落在宋的身上。这个男子的表情一直如植物一样淡定,缓缓地喝着清酒。湿湿的嘴角在暗夜的死亡下没露出一丝慌张。月光被天空抛到了酌兴园里,孤单得彻骨。石桌和石凳一圈一圈斑斓的影像迷离。
我看得到,除了宋之外,其他的人脸上都有一阵恐慌。
我转身走到酌夫人的身边,和她靠近,说:我知道凶手是谁了。但是你一定要先让我们大家离开酌兴园。
酌夫人疑惑地看着我,缓缓点了点头。
回到屋子的时候,姐姐仍旧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等着我。她面带微笑。她说:你回来啦。
我轻轻点头,凝视她的双眸,说:嗯,姐姐,我回来了。
夜半的时候姐姐和我坐在门前的树下,月华在歆苑层层叠叠的建筑的遮挡之下碎得七零八落,投影在黑色的泥土上写下完美的光。姐姐把脸转向我,说:唐,明天开始,我们两人将会承受巨大的痛苦。因为由父母一手造成的歆苑十五年的惩罚之期,就在明天来临。
说完,姐姐迎面走入黑暗。
我站在她身后问:那究竟是什么。
姐姐仰起脸颊,说:在十五年中。整个歆苑都将失去黑夜了。从明天开始,在黑夜中才会盛放的罗娟花就再也不会绽开了。
我走过去环住姐姐,温暖而轻柔,说:姐姐,看不到罗娟花,但是还有唐在你的身边。总有一天,我能够带你离开这囚禁之地。那样,我们夜都可以看到罗娟绽放了。
那天夜晚,在层叠错乱的星霜下,姐姐又吹起了那让人难忘又让人难过的夜曲,和着夜风,干净而整齐。吹着吹着,她就落下了泪水,她忽然说:唐,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样的事,你都不要为仇恨而生活下去。
姐姐说完这句话,不住落下了滚烫的泪水。我看着姐姐,说道:姐姐,你哭什么。只要有我在,终有一天,我会撕破歆苑这庞大的囚笼。
因为我是所向无敌的唐。总有一天,世界里所有的人提起我的名字,都会感到敬惧。我要用我的才智,让他们不敢发出抵抗的声音。
那夜似乎很长很长,后来落叶随风飞舞起来,我想,快到秋天了。
第二天。歆苑迎来了它为期十五年的惩罚之期。我走在各大院落间时,才明白姐姐所说的那句:我们两人将会承受巨大的痛苦。所有和我擦身而过的文客脸上都不再有安和而贤敬的笑容。他们的脸色变得和当初在我父母的刑场上的一样惨白。他们从我的身边走过,眼仁中刻画着怨愤。
我想,歆苑所有的文人都已经把我和姐姐视为了灾光之源。
因为是我们唐家,才使得歆苑失去了黑夜。
那天回到屋中,姐姐说:唐,从此我们在十五年中都见不到罗娟花了。
我知道,就像我见不到母亲和父亲一样。可是,姐姐,你还有唐,唐还有你,这就足够了。
好的,这就足够了。说完姐姐笑了,笑容宛若水墨。
我走到风雅阁下,抬头仰望。蝶恋花站在窗户旁,金色的日光洗掉了阁楼上的一片朱红。她穿着红色的绸衣,嘴角带笑。
我上楼来到她身后,说:你怎么不避我。你不怕我的存在给你引来灾祸么。
她转身,用双手围住我的身体,将脸颊凑到我的肩旁说:若是死在你的灾光下,那也未尝不算一种幸福。总比一辈子守在这冰冷的院落里强。
我向前*近一步,用手挑起她的下颚,侧脸将唇贴到了她的脸上。她的头发缓缓泻下,如流水般滑落遮住半张脸颊。
可是她不知道,我在这时,已经悄悄打开了她绣架旁的锦盒。那里面躺着一张熟悉的脸。
黄昏时的风声一点一点变得诡魅而惆怅,好像山岗上所有的魂魄都在等待降落。莲水屋的八孔窗生出了奇特的红光,辞妈妈面带微笑,静静看着我,却不说一句话。我喝下一口莲水汤,说:辞妈妈。歆苑里的老人只有你一个不拒绝我。
她看了看窗外,说:时光不再前进。很长一段时间,歆苑都是黄昏,直到下一个鲜艳的白昼。但这并不是你的错。唐,你现在应当更想走出这个世界了吧。
是啊。如果再待上几年,一定让人痛不欲生。我笑着说道。
那么,你可找到你的前世。
我隐隐已经感应到。可是要取回那段前世,却是很难。
我想,所有的阴谋怕都已被你看穿了吧。
自然是看穿了。一个歆苑,怎么能囚住我的才华和机智。可是这场戏,我不得不一直演下去。直到可以挖掘出另一个真相。顺带之余,取回我的另一半前世。
说完这些,我和辞妈妈相视一笑。窗外街道上的黑夜和屋里的黄昏交成摇摇欲坠的幻影,沉沉浮浮漂在莲水上,在我和辞妈妈的脸颊上映出一个凡俗的像。没有谁知道,我已经明了了一切。
离开莲水屋后的好几个黄昏,我都和姐姐在一起,坐在门前的树下,听风声轻轻地弹。姐姐的脸上带着安详而美丽的笑,高兴的时候会清唱一小段琵琶调。我和她并肩坐着,身影在地面上拉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在黄昏时,姐姐仍旧会吹出那令人心碎的曲子。我将头靠在她的手臂上,甜蜜而依恋。黑色的雪花落下来,落在我和姐姐单薄的身上。姐姐侧过身,将我拥到怀里,安静地对我笑。我说:姐姐,我不冷。
有时候,我从姐姐的歌声中听得出一段相思。我看着她的眼睛,问:姐姐,你没有隐瞒的余地。歆苑内的一切都逃不出我的眼睛,我知道你的心里已埋下一阵相思。
姐姐听了之后,立刻转过头去,再也不敢看我的眼睛。她说:唐,你不要*我,姐姐只要你能幸福自由地活下去,不带任何仇恨。
我把扎住头发的白色绒布拉开,任头发泻下,说:姐姐,唐永远记得你对我的好,我会拼死带你离开。
那天,姐姐,这藏不住忧伤的女子,一瞬间变得难过。黄昏时天边的落日喷射出巨大的苍凉直达屋前的地面,画出了许许多多鱼尾一样妖冶的图案。姐姐抱着我,然后问:如果姐姐有一天离开,你会恨姐姐吗。
我摇摇头,姐姐,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生一世在一起么,你怎么会离开唐呢。就算是离开,也是唐带着你离开这个院子。
后来,我做过一个梦。那个梦里,有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站在刑场上,和我说:唐,原谅我们,我们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只是你要记得,不要在仇恨中生活下去。那样,幽冥中的魂灵,会永世自责。
我走过去,将脸贴住他们的脸。然后,他们的脸颊像瓷片一样在我的梦中碎掉。
我周围的天空,星辰,日月,树木和飞鸟统统化为了碎片,只有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像黑色的长绸,在最后一刻,占据了梦中所有的画面。
他们已经离开,他们再也不回来。
在那个梦后,我一直处于长久的惧怕中。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块原野上,四周是直指天空的焰火,我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逃。我常常问姐姐:姐姐,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是的,我会安心守护你。说完,姐姐对我笑。
在一场大雨中,歆苑的三个文客的尸体在沧泱山上被人发现。那三个灵者,其中一个是二长老的儿子,一个是大长老的儿子,还有一个,是朗。
这件事让整个歆苑陷入了慌乱。只有我和姐姐,依然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宛若高高雪山上的莲花,在冰雪中不问世事。
那时,我曾问:姐姐,让我们忘了哀伤和思念,好不好。
姐姐牵着我的手,笑容空灵,她说:姐姐和你在一起,但唐永远不该有仇恨。
我认真地点点头,笑容明亮。
几天后,朗的葬礼上,歆苑的三千剑者整齐低头沉默。在朗的尸体周围,一阵由七万只木剑燃烧而出的火焰直直地冲往天空。而在那个些面容麻木枯萎的文人眼中,都是穿射我和姐姐身体的仇视之光。
我握紧姐姐的手,说:没有谁,敢在我的面前撒野。
那天夜里,我再次去了酌兴园。
SI:故事不够大,我给你画幅画。
歆苑的月亮虽然照常升起,但是整个院落里却都没有黑夜的气息。我和姐姐为了远离那些纷扰,渐渐变得很少出门,每个黄昏都在门前的树下看自己的长影被时间点点剪贴。
也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慢慢知道了姐姐相思中的那个男子是谁。那个黄昏,宋站在我们门外交错的黄泥阡陌中,脸上带着不再冰冷的笑,他眼神温柔地看着姐姐微微泛红的脸,而我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我转过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留下两个羞涩的身影在我的身后。
第二天我就找到了辞妈妈,我没来得及说话,辞妈妈便先说:怎么?唐,看你的神色,他们已经先一步动手了。
我平视着雾水后辞妈妈的脸,说:的确!而且这是我最软的一块肋骨。若是被击中,也许走出这个院子,也不再有什么意义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