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升了职却高兴不起来,果然在快下班时,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今天能赶回来吗?你妈过不了今晚了。
尽管我升了职,可是我仍高兴不起来。相反,我的心里有沉重的东西卸载不掉地压着。因为我的左眼在突突地跳,母亲曾经说过,左跳灾,右跳财。
果然,升职第一天上班快下班时,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小三,今天能赶回来吗?你妈大约是过不了今晚……终于,人生中一个大不幸的遭遇与我不期而至。仿佛横空惊起的地震,我挂电话的那一声脆响顿刻令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一处来。
车窗外闪过流萤一样的景色和影子,可我感觉到的依旧是蜗牛的速度,恨不得自己用两脚飞奔。冷风从车窗缝隙间猛烈地灌进来,直往身上冲着。邻座旁边的人不知谈论着什么,兴奋地手舞足蹈,狂笑的样子看上去十分狰狞。没有缘由,我激灵地哆嗦,忽然对眼前熟悉的一切感到陌生,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各种喇叭嘈杂不止,警车的,医院急救中心的,消防大队的,间断或一齐鸣笛。我闭起了双眼。然而一句清晰的话却绕在耳边:菩萨在保佑我们,小三,拉着我的手,别怕!
印象中,在我很小的时候,在那个还没通电的小山村里,傍晚行路时我和母亲走在前面,父亲在后面摁亮手电筒把道路照得通透。入夜的万籁我喜欢聆听,但唐突蹿出的蚱蜢常让我哑然失声。我几乎不敢再挪动脚步了,不知往前走还会遇到更心惊的什么。拉着我的手,小三,母亲挨近我说,别怕,菩萨在保佑我们。
从车上下来,我看到伯父,紧接着看到他手执的黑衣。母亲一生偏爱黑色,漆黑如寺庙圆柱粉刷的那种。来不及脱下红恤衫,我拿过衣服边往身上套边朝里屋急奔。
病床上,母亲一动不动。她像我见过任何一处供奉菩萨的塑像,神情泰然,没有怨和恨。但她显然是想见我的。我仓皇地呼喊,她睁开眼,将最后的目光指向了我。只一会儿,她又合上了眼睑,连头也不歪一下。还是没有怨和恨,神情泰然。
母亲的神情是满足我的一个电话吗?想起这个,我的心便扯肝扯肺地痛。
四年前,我说我要去大城市,父亲以沉默的方式同意了,母亲却提了一个条件,要求烧过三天香火以后才出远门。我答应了母亲,可是我很快食言。在母亲第一柱香还未点燃之前,我已悄悄离开了生我养我近二十年的家。
我的离家出走,很大程度上是缘于我信佛的母亲。儿时老师讲,烧香拜佛是迷信活动,所以菩萨不离口的母亲成了我的活迷信徒。我不知道佛到底有什么不好,但我总想反对母亲。她求菩萨保佑我感冒消退,我偏躺着长卧不起,并佯装痛苦地呻吟不止。她求菩萨保佑我学习进步,我偏在考试拿错误的答案当正确地填,有时甚至故意交白卷。直到后来她求菩萨保佑我考上大学,我偏考得一塌糊涂。第二年复读,她说菩萨托梦了,我一定能考个好成绩。可一年后,我的成绩并不好,名落孙山。我这样做,无非是告诉母亲求菩萨没有意义,她丝毫不能保佑我什么。我不要迷信里的菩萨帮自己,想通过我的努力证明我与母亲常说的万能的菩萨无关。
所以我当初答应母亲,是一种缓兵之计。在偷偷离开之前,我给母亲留了一张纸条:如果混得不错,我会回来光宗耀祖;万一没达到我理想的目标,就当没生养过我这个不孝之子吧。我不知这话对母亲是安慰还是打击。因为她一直尽力让我上大学,而我死心踏地去进行所谓的独立自强。
纸条上的句子像魔咒。如果和万一的概率好似百分之九九和万分之一,我被自己的言语击中,没有如果,只有万一。那段日子,露宿街头与蚊子为伍,面朝超市望梅止渴,几毛钱的方便面成了奢侈的饱餐食品。当酒肆饭馆飘出一阵阵浓馥香味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就会一遍遍回想起母亲可口的饭菜。那是怎样的温暖啊,有夹菜深情无限的动作,有劝说语重心长的叮嘱。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后来在一家工厂我站稳了脚跟。
但三年后,经营不善的工厂显得僧多粥少。看不到前途,我主动请辞另觅婆家了。只是这次比刚出门时的情形还惨,连续三个月竟未能找到一份栖身的工作。整天东奔西跑,钱像流水一样泄出,到最后剩下一张孤零零十元的票子。我深知一张整钞一旦找零,便更不经用了。如何用这十元?是不是打个电话回家?三年了,没有出现如果的情况,一直不曾给母亲我的消息。怀揣着仅有的十元钱,最先想到的却是向母亲说在外面的辛酸与无奈!我想听听母亲的声音。听听而已,哪怕不说一句话、一个字。
好像是由来已久的决定,最终,我像对待一天中最重要的事一样,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母亲的声音。是小三吗?小三,我是妈妈!母亲怎么知道是我拨的电话呢?我一声未哼,母亲却兀自往下说着,如同我在她面前,说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电话,昨晚我还同你爸这样说,可他死活不肯相信……听着,我的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鬼使神差地,就是在这十块钱的电话里,母亲问我工作怎样,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挺好的,快要升职加薪哩。母亲闻言更激动起来,说她前天做了个梦,菩萨暗示我要进步。母亲不说升官发财叫升官发财,从来都说成是进步。
令我吃惊的是,说不清是母亲求的神灵保佑了我,还是我真诚恳求感动了老总,放下电话后,我居然就在街道转角处的公司走上了自己梦想的工作岗位。
半年后我有机会回家,看到了几年前的母亲。她已消瘦了,视力也下降了许多,差点认错进门的我。堂屋的香炉还在,里面灰烬满堆。我的心忽地发酸。几年来,母亲她没责怪我的不辞而别和杳无音讯,反而时刻为我祈祷。看着眼前的母亲,我内心所欠的愧疚如同香炉一般赌在我的胸口。
二十多岁,我已是大人了,母亲没再勉强我为她所信奉的菩萨下跪。然而这次回家,虽然母亲没说要求的话,但当她燃起三支檀香,我默默跪下,向龛案磕了三个响头。母亲看我虔诚的样子,很欣喜,只是她不知道我近四年来的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离进步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老实讲,菩萨还是母亲的菩萨,我拜的是母亲那份拜菩萨的虔诚。
得知母亲重病在身是七个月后的事。惭愧的是,因工作脱不开身,我未能回家看望过一次病中的母亲,一直到父亲说她可能不行了。父亲是个讲原则的人,不到紧要关头他不会轻易这样通知我。为我求一生菩萨的人我叛逆她的太多,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还有什么理由阻止我去看上最后一眼呢?
赶在最后的时间,我回来了。母亲睁了眼,旋即又将眼睛闭上。泰然的神情,没有怨更没有恨。她就这样告别了歇斯底里大叫的我,告别了我歇斯底里大叫中流泪的亲人。因为父亲告诉我,自从那一天我起身后,母亲便改她以前拜菩萨的习惯,换到我跪拜的地方,日复一日,祈求我进步……
如今,我是真进步了,可以有不做不孝子的资格了,可是母亲却安息了。此刻我才明白,原来母亲的菩萨,从来都是她对儿子的期望和爱,这才是我们亲情的佛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