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邱浚和海瑞在官任上苦思家乡的时候,家乡的不少百姓却由于种种原因挥泪远航,到南洋和世界其他地方去谋求生路,从天涯走向更远的天涯,这便形成了明清两代不断增加的琼侨队伍。海南的风韵,从此在世界各地播扬。
不管走得多远,关键时刻还得回来。1887年5月,海南岛文昌县昌洒镇古路园村回来一位年轻的华侨,他叫宋耀如,专程从美洲赶来看看思念已久的家乡,每天手摇葵扇在路口大树下乘凉,很客气地与乡亲们聊天,住了一个多星期便离开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他在操办人生大事前特到家乡来默默地请一次安。他到了上海即与浙江余姚的女子倪桂珍结婚,他们的三个女儿将对中国的一代政治生活产生重大影响。宋氏三姊妹谁也没有忘记自己是海南人,现代中国人则从她们高人一筹的见识和仪态万方的姿容中,重新领略了海南的女性文明。
但是,她们一辈子浪迹四海,谁也没能回去。有一天,宋庆龄女士遇见一位原先并不认识的将军,听说将军是海南文昌人就忍不住脱口叫一声“哥哥”,将军也就亲热地叫这位名扬国际的高贵女性“妹妹”。与此同时,远在台湾的宋美龄女士为重印清朝咸丰八年的《文昌县志》郑重其事地执笔题写了书名。
对她们来说,家乡,竟成了真正难于抵达的天涯。
只能贸然叫一声哥哥,只能怅然写一个书名。而她们作为海南女性的目光,给森然的中国现代史带来了几多水气,几多温馨。
在飞往海南的飞机上,我一直贴窗俯视。机翼下的群山刚下过雪,黑白分明,犹如版画,越往南飞,线条越见明丽,琼州海峡一过,完全成了一幅水彩画。我想,中国历史上各种黑白分明的图景,一到海南岛也会一一晕化了吧。
色彩浓处,野性犹存。今天的海南岛还有大量的落后乃至混乱亟需改进,但我更不希望看到它自身生态方式的失落。不管多么繁荣多么现代,它对于整个中国版图而言,仍然应该是一个人文气息浓重的休闲所在,温暖而祥和,寻常而自然。堵住非人文的工业噪音,删削急功近利的短视作为,使急急赶路的中国人哪怕是在地图上看到它也能获得一种全身心的抚慰。好生安顿下冼夫人的洁白海滩、黄道婆的启航码头、苏东坡的春花春草、宋氏三姊妹的梦中故居,让一切有机会上岛的人都能吟一句“兹游奇绝冠平生”。
如能这样,海南岛在中华文明中的地位将更加夺目。它过去曾弥补过中国历史的一种重大遗漏,那么今后将会进一步把历史的缺口修复。曾因海南岛而构成问号的中国,将因海南岛而变得更加健全。
又想起了前面提到的那两个追鹿故事。是的,我们历来是驰骋于中原大地的躁急骑手,总在驱逐,总在追赶,不知已经多久。不断地寻找猎物,不断地寻找对手,不断地寻找名声,不断地拉起弓箭。但是前面还有什么路呢,这里已经是天涯海角。猎物回头了,明眸皓齿,嫣然一笑。
嫣然一笑,天涯便成家乡。
嫣然一笑,女性的笑,家园的笑,海南的笑,问号便成句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