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莹完全没有想到老人会一口拒绝她，撒娇地说道。
“阿伯，现在在深山野林里，我们又没有去处，您就让我们住一宿呗。我们保证不给您添麻烦的。”
老人磕了磕烟袋，慢条斯理地说道。
“姑娘啊，非是阿伯不可怜你们，只是我这里你们真的住不得，赶紧离去吧。”
“为什么啊？”
“别问，走吧。”
雪尘这会儿也走上了楼阁，静静地看了老人半晌。
观他面相非奸恶之人，那这屋子中的尸气与游魂之气因何而来呢？
“阿伯，能否告知下，这栋楼阁是做什么用的？”
“汉人吗？”
雪尘听着他说汉语也有些惊愕，他原是没指望老人能听懂的。
“嗯。”
“哎，既然说住不得便是住不得。既然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省得在这里纠缠不清惹了麻烦。这里便是死尸客栈，专门给赶尸人和尸体住的地方。”
听到这里，雪尘脱口而出。
“湘西赶尸！”
老人呲着黄牙笑了起来。
“看来你还是听说过的。”
雪尘点头，眼中有些热切。
刚刚见识过巫蛊之术，现在又要见到传说中的湘西赶尸，实在是过于机缘巧合了。
若不趁此机会了解一些，还真是有所遗憾。
“阿伯，能给我讲讲赶尸的事情吗？”
老人一愣。
“你就不害怕？胆子咋那么大咧？”
“怕啊，但是感觉非常刺激，反正这会儿也没有尸体，您就说说呗？”
“说说.....唔，说说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怕你身边的小姑娘她吓坏咯。”
“阿伯，有阿哥在我什么都不怕的。”
柳莹骄傲地挽起了雪尘的胳膊。
数百山魈都奈何不了阿哥，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吗？
老头笑了笑。
在这深山老林里确实无趣，现在有人陪他聊聊天，也是极好的。
“那我便给你们讲讲吧！”
“在湘西，共有三大邪，其一为赶尸，其二为放蛊，三为落花洞女。而我开的这间客栈便是为赶尸人和尸体提供的住所。”
“湘西赶尸已经存在很久了，那些客死他乡的人，被赶尸人一路带领着，一步一跳行走在山林的夜幕之中。赶尸人手摇铜铃在前面领路，死尸身披咒符亦步亦趋。在山间小路上，但凡能够听到那铜铃响声的地方，鸡不鸣狗不叫，鸟兽逃遁不见踪迹。”
“用赶尸人的行话来说，又叫移灵、走影、走脚。”
“在我们湘西，最注重落叶归根。虽说人死如灯灭，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客死他乡之人，往往都要运回家乡安葬。”
“在很久以前的时候，像我开的这样的死尸客栈还是蛮多的。不过现在社会比较和平了，又没有战乱发生，所以那些开死尸客栈的纷纷不干了。至于我为什么还开......咳咳，人上岁数了又没什么手艺，也就坚持下来了。好在现在收入还是不错的。”
“在湘西这里，老一辈人都不兴火葬，哪怕是死都要全须全尾的。想要把死在他乡的人带回来，无论是坐飞机还是坐高铁都不让上。死尸自己是不会走路的，所以需要人用特殊办法领着，那便只能找赶尸先生了。也就是我们这里叫的赶尸匠。”
雪尘听到这里觉得非常有趣味性。
“老人家，你还知道飞机高铁呢？”
老人抬眼皮看了看他。
“天上飞的我能看不见吗？另外我孙子还在大城市里工作，每年春节都是坐高铁回来。你还要不要听？我岁数大了，思路打断之后是很难再想起来说过什么的。”
“那您接着说吧，我听着。”
“咳，说到哪了？”
“赶尸匠.....”
雪尘觉得老人是故意的。
看他眼睛里闪烁着亮光，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很明显就是憋闷了很久。
现在有人倾听，正迫不及待的想要把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
“说到赶尸匠，他们一般敲打着手中的小阴锣，一面领着这群尸体往前走，尸体在一个以上时，即用草绳把他们联系起来，每隔六七尺便连着一个人。通常来说，无论尸体数量有多少，都由他一人赶。而有些赶尸匠也会带着一两个徒弟，一是怕天黑路滑，尸体翻倒，多个人也多个照应，二则是有的尸体死相恐怖，多个人也能给自己壮壮胆。”
“他们也会害怕吗？”
“废话，血呼啦的怎么能不害怕？赶尸匠通常不打灯笼，手中拿着一个被称为摄魂铃的铜铃，摇得叮当直响，用他们的说法来说，是让他身后的这些他乡之魂找到他的方向，不至于魂魄离体，成为孤魂野鬼。”
“走脚便是走路了，一般选择也颇为讲究，赶尸匠一般是昼伏夜行，不会穿村过镇，而是选择一些荒山野岭，或是山间小路徐徐而行，这也很好理解，要是大白天的带着一队尸体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还不吓死人呐？”
“另外摇铃也是忌讳猫狗等畜生冲撞尸体，要是尸体残缺不全，也没法向雇主交代。赶尸途中有像我开设的这样死尸客栈，只有赶尸匠和尸体入住，活人不住。所以我为什么要赶你们走，便是这个原因。别看我客栈虽然看起来门庭冷落，其实收入也是不错的。现在开的人少了，那些赶尸匠选择就少了。他们出一趟活收的费用也更多，所以其实挺赚钱的。”
说道赚钱，雪尘看到老人的眼睛更亮了。
想想骨灰盒的价格，墓地的价格，果然是死人的钱好赚啊......
而且没人会在这上面讲价！
“赶尸匠赶着尸体，天亮前达到客栈，夜晚悄然离去。尸体都在门板后面整齐地倚墙而立，遇上大雨天不好走，就在店里停上几天几夜。所以刚才刚刚有赶尸匠离开不久你们便来了。”
“一般来说呢，雇主事先会给赶尸匠交上一半的钱，等到了目的地，交接了尸体，再把剩余的钱给补上，这一趟走脚便算是完成了。”
“我在以前年轻的时候受过伤，碰到个庸医把我腿给接坏了，下地也干不了活，那日子别提过得有夺我心了。后来也是看得多了，有人跟我说开个死尸客栈。当时吧，我也挺害怕的。你说跟着尸体混在一起多晦气啊？只是那日子过得是真没法了，人总得活命呐！一咬牙一跺脚，得，开就开吧！”
“真别说，开了这客栈之后每天也不用怎么干活，就往这一戳，赶尸匠来了收钱让他们住，基本上就是白来钱。后来才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死尸客栈通常房门大开，当时有不知道的人问会不会招贼，我都笑着跟他们说着给死人住的，哪个活人敢进去啊！那时候的我已经一点都不害怕了。”
“说起来赶尸也就在湘西还算有生意，这地方纵横交错，五里一山，十里一丘，加上山路多险地，水流急。在这样的山地地区，车马很难通行，所以才会有赶尸匠能接着干下去。而且现在路上车也多，赶尸匠就是到了夜间也不敢走城市，所以只能走山路。翻山越岭的，也不容易。”
“另外听赶尸匠们说这些地方是苗族祖先的鬼国辖地，再远就出了界，就是道司法术再高也赶不动那些尸体了。巫术你知道吧？巫有黑巫术和白巫术之分，赶尸就是白巫术。他们还会很多医术嘞！”
这一点雪尘是非常认同的。
想要操控尸体行走，必须得对人身体了若指掌才能够做得到。
而懂医术则事半功倍。
“赶尸匠的传承传男不传女，在古时候他们被称为道司，用当地土话来说又叫吆死人。说白了就是吆喝死人跟他一起走的意思。跟过往住店的赶尸匠聊天，感觉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和其他职业没什么两样，都是混口饭吃，至少我是没有听说过纯粹为了兴趣做这行的。”
“而且现在赶尸的活儿也不像以前多了，所以他们大多都有自己的主业，有点儿像是兼职的味道。赶尸匠平时大都呆在家里，跟普通农民一样，白天种地晚上睡觉。只有接到赶尸任务的时候，他们才将自己装束一番，前去赶尸。”
“他们对尸体从来不叫死尸或死人，一般都叫喜神。每次赶尸，必须有两具以上的尸体，不然就不叫赶，叫背，找一个胆大的把死人背回去就得了。至于为啥要赶尸？一般都是拼单的。咳！就是有两家出事儿的一起凑钱来请一个赶尸匠，这样会比较划算一些。可能说得话有些糙，但就是这么回事儿。”
“在湘西，赶尸传男不传女，巫蛊传女不传男。赶尸为什么只传男人呢？其实很好理解，男儿力气大，胆子壮，在赶尸匠看来，还有一点就是阳气重，可以镇住死尸的阴气。”
“赶尸家族对自家手艺绝活儿都严格保密，从不外泄，只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才有继承权，毕竟是吃饭的家伙，多一个人知道，也就多了一个人抢饭碗。所以一般也是传内不传外。”
“赶尸行当里面还有些说法。比如说三赶三不赶。雷击殆命者不赶，在苗民看来只有不孝不仁、暴殄天物之辈，早被雷神打得三魂七魄俱灭。投河吊颈者不赶，他们的魂魄被野鬼纠缠，招回会影响旧鬼投生，宿命如此。病死者不赶，其魂魄已被无常勾去，法术不能把他们的魂魄从鬼门关那里唤回来。”
雪尘听得连连点头，其中很多说法都是有些道理的。
比如说雷击会直接打散魂魄，即便把人弄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说法，听着邪邪乎乎的，但在我看来，无非是敬畏鬼神罢了。赶尸匠更是靠天吃饭”挣钱的同时，也得求个心安，有诸多讲究也不奇怪。其实说到底，赶尸不过就是门交易罢了。”
“老爷子，我以为您得非常敬畏这些东西呢，没想到居然看得这么澹。”
老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看多了而已，以前怕得要死，现在不怕了。那些尸体老实的很，被赶尸人一路夹着走，跟提线木偶似的。有时候我都替他们累得慌。死都死了，还得走那么远的路。”
“那些赶尸匠其实意义也挺大的。你说好好的活人死在了外面，他们家里人都住在深山或小村子里。又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出过远门。给他们个地址能找到个啥？想要见亲人最后一面，不找赶尸匠找谁呢？”
“狐死首丘，落叶归根，总得入祖坟啊！你们年级轻不知道。在老以前战乱的时候，赶尸匠可多了。湘西属于偏远山区，经济和文化相对闭塞，早些年更是不通公路马路，只能走一些蜿蜒曲折的山道，用交通工具长途运尸体是行不通的，你说没有赶尸匠，那些死去的人想要回家回得来吗？”
“而且老以前湘西经济贫瘠落后，当地普通百姓多以种田，打猎，采药为生。大多数的农民都是靠天吃饭，要是再遇到个天灾人祸，客死异乡的，请赶尸人运尸要相对便宜。刚才也说了赶尸人是很多尸体一起赶，并不是专门为一家走这一趟，可以理解成凑单的形式，分摊下来的成本就很便宜了。”
雪尘呵呵笑道。
“刚才我听您还说拼单呢，现在又说凑单了。”
“哦，嗨！每次过年的时候我儿媳妇都老说拼单拼单的，耳朵听出茧子来了。这也算是与时俱进吧。当然了，那时候有钱任性的富户大可不必如此麻烦，多花点钱雇佣几个壮汉，把棺材扛回来就得了，完全用不着这么费劲。”
“不过现在赶尸匠确实越来越少了，我估摸着再有个十年八年的没准都得绝迹咯。你说现在社会越来越进步，以前的山区通车了，隧道也开挖了，交通越来越便捷。真要是谁家出个事儿一辆车一路就拉回来了，还有赶尸匠什么事儿呢？”
“而且现在年轻人不遵循守旧，更愿意接受一些新鲜事物。祖辈传下来的传统丝毫提不起兴趣，也不愿意学。等到赶尸匠老人死光了，赶尸也就尘归尘，土归土，彻底成为历史了吧？那叫什么来着？怎么说的？”
雪尘插言道。
“历史文化断层。”
“没错！就是文化断层，以后这东西肯定会彻底失传的。哎~反正我也没想过将这家店留给儿子经营。轻手利脚的干点什么不比这个强。也就是我这个瘸腿老人实在没什么事儿做，才干这营生吧。”
“老爷子，您每天在这里都吃什么喝什么啊？”
“方便面，面包，还有肉干啥的，有时候孩儿她娘也会给我送些饭菜来，倒是不缺吃的。就是闲得太过无聊。当然了，我也不总在这里。一般常联系的赶尸匠都有电话，今天正好他刚走。过一会儿我就回家了。”
雪尘和柳莹对望一眼。
“电话？有信号？”
有信号就意味着离信号塔不远了。
离信号塔不远了自然离人群聚集地便不远了！
“老爷子，您家在哪里啊？”
“顺着下面的小路一直走，走上个五六公里绕过小山弯便是我们寨子了。”
“那您家寨子距离城市远吗？”
“稍微有点远吧。出了寨子还得二十来公里左右才能进城。”
雪尘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柳莹，现在是晚上七点，你说咱们是去寨子中借宿还是回城市？”
“回城市要二十多公里呢，你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二十多公里，无非就是四十分钟的事儿。”
老人哂笑道。
“年轻人，恐怕你对公里这个概念不清楚啊。一公里是等于二里路的。”
“额......其实我念过大学的。”
雪尘知道不太好向他解释清楚。
毕竟他对老人还是极有好感的。
如果卖弄自己腿速的话，会让瘸腿的老人多么痛心啊。
“老人家，感谢您今天给我讲了这么多。正好我们一会儿要去城里了，这些吃的就用不上了，留给您吃吧。”
老人连忙摆手拒绝。
“孩儿啊，不用的，我有钱能自己买的。”
“您这腿脚也不好，正好省点事儿。”
“那不成的，我凭啥白拿你东西啊，要不然我给你钱吧。”
柳莹笑脸盈然地将吃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阿伯，你就别争执啦。我阿哥背着我已经很辛苦了，正好给他减轻一点负担不好吗？”
老爷子有些惊讶地看向雪尘。
“你在山上一路都背着这个姑娘？看不出来，你体力不错啊。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们打哪来呢。”
“我们是外地的游客，去山里转了转，正好看到你这个楼阁打算借宿。现在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有有了您指路，便不叨扰了。老爷子，后会有期，我先走一步啦！”
“年轻人，天黑了路不好走，你慢点啊！”
“放心吧老爷子，你也注意安全！”
拜别了老人之后，雪尘将柳莹被在身上，夜晚的黑暗丝毫不能阻止他速度一丝一毫，化身高达火力全开向所指方向极掠而去。
绕过小山，穿过村落，四十分钟后终于踏上了柏油马路，雪尘心情骤然舒畅。
“呼！终于回到城市了，果然我还是爱城市的！”
而在此时。
于十万大山中追赶的苗疆巫师，正累得如同死狗一般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