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有事启奏。”

一道声音从文臣列中传出，众人一看，是廷尉卿刘敬平。

“说。“李政高高在上道。

刘敬平为官多年，名副其实的两朝老臣。不过他是出了名的老油条，最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虽是廷尉卿，但是绝不愿意沾惹一点是非，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和稀泥，踢皮球。每年除开给皇帝汇报大小桉情进展与廷尉府体制变化，在朝堂上也就是打打瞌睡，坚守三不原则：不搭话，不站队，不胡说八道。

诸臣微感意外，刘敬平这老家伙能有什么事情说。

“臣，检举礼部侍郎谢言勾结奸民意欲图谋不轨，不守法度，望圣上明鉴。”

刘敬平此言一出，谢言站不住了，出列道：“陛下，刘府君心怀百姓在下可以理解，只是他这话说得实在没有……”

“谢大人，不要再狡辩了，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在嘴硬。”

刘敬平态度强硬得跟换了个人一样，不但抛弃了他的三不原则还主动出击。

董辄位列文臣之首，这时也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心想今天还真热闹，当年他拉刘敬平共谋大事时，那刘敬平可是避之不及，抱恙在床躺了两个月，今天来这一出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李政对谢言与李维克交往甚深有所耳闻，而刘敬平把矛头对准了谢言，不知道是想隔山打牛还是就事论事。按辈分来说，李维克是李政的叔父，这几年帮他扫清了大部分障碍，让李政得以高枕无忧在御书房构思他的千古一帝梦，一会儿想打桑南，一会儿要打楼兰，要是楼兰真打了下来，怕是又想二度北伐宁国了。

这皇帝当的让李政感觉也就那样，每天上朝下朝，回御书房批内阁送来新的奏折，一坐就坐到快凌晨，睡不到五个时辰就又要上朝。说李政勤政爱民毫不为过，他时时在想，皇帝不应该只是如此，当年先帝何等风光，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今年，李政终于悟到了一些门道，帝王没有帝王术，那还叫什么帝王？

帝王术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制衡，但如今李维克入了内阁，还身兼吏部尚书，一手把持着朝政，哪儿需要什么制衡。登基之初为了让李维克稳定局势，将原本是吏部尚书的董辄换到了户部，加封太子少保。

再加上近年董辄让门生故吏辞去了朝中重要职位，造成了李维克一家独大的局面。

既然大局已定，那么李政不再需要李维克一家独大，他要“百家齐放”，皇帝独大。

“刘府君，谢言作为朝廷命官不守法度，朕会秉公处理，但证据若有不实，那别怪朕问责你诬害同僚。”李政道。

刘敬平拜首道：“禀陛下，人证物证俱在，臣已命他们在奉天殿外候着。”

“那就让他们进来。”李政说道。

大太监立刻尖声道：“宣。”

年有余来到大殿，只穿了一身白色贴身的衷衣，右只胳膊无力地下垂着，单臂叩首道：“廷尉府左监年有余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敬平骂道：“年有余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如此不修边幅，你有何面目见陛下与诸公。”

年有余哭丧着脸说道：“刘大人，我也想衣冠楚楚的来见陛下，我还没有上过这奉天殿呢。可你也看见了，我这手不争气，别说穿衣脱衣了，只能这样移动。”年有余站起身，左右摇晃身体，右臂跟着晃荡，模样很是滑稽，引得部分臣子发笑。

“那你还不快给陛下解释一下，陛下万一龙颜不悦治你欺君如何是好。”刘敬平道。

李政笑道：“朕哪有这么不近人情，年——年有余是吧？你这名字取得倒是有趣。你说说你的右臂是怎么回事，和谢言有什么关联吗？”

年有余啪地再次跪下，哭道：“禀陛下，昨日臣本在朱雀门抓捕偷盗贼寇，然而发现有两人鬼鬼祟祟，臣担心此二人有所图谋，可能危害长安百姓，于是把那两人请进了廷尉府。天地可鉴啊，臣只是想问清楚他俩身世，哪知道其中一个叫马跃的不但身份不明，还对臣大打出手。陛下请看臣这脸上的紫青，都是他动手打的啊。”

李政眉头一皱，说道：“年有余，廷尉府不是礼部宴请四夷的太极宴，该用手段就得用，朕养你们不是给那些乱臣贼子换个地方休息的。”

“是是是，陛下说得对，臣下次审讯这等不法之人一定不会再有怜悯之心。”

谢言大觉离谱，年有余简直太无耻了，把马跃、祝恒二人打得半死不活不说，现在倒打一耙，正要驳斥，皇帝陛下却说话了：

“这和谢言有什么联系？”

年有余抹了一把辛酸泪，说道：“廷尉府上下皆知，臣年有余审讯严格遵循大周律法，能不动刑尽量不动刑，生怕冤枉了一个好人。臣见此二人一言不发，臣便打算前往朱雀门，继续没有查清的盗窃桉。这时，尉府右监张玉、刑部主事郭宇晨轮番来到廷尉府，要求臣放人。臣当然据理力争，向他们普及大周律法，告诉他们那两个嫌犯暂时是不能被释放的，好说歹说才让这两位打消了捞人的念头。就当臣快要歇口气，以为事情告一段落的时候，谢言谢大人来到了我廷尉府，带着好几个衙役气势汹汹地要我放人。臣意识到，抓来的两人一定藏有什么秘密，才会让诸多朝廷命官来廷尉府捞人。所以臣的态度愈发坚定，人，坚决不放！为了陛下，为了大周，就算是搭上微臣的性命也要维护律法的尊严！”

李政从龙椅上站起，赞赏道：“好，若大周官员人人如此，可开万世太平。”

“谢陛下赞赏！但事情的发展并不像臣所想的那样，臣明确拒绝了谢大人想释放那二人的无理要求，谁知道谢大人硬闯廷尉府，当着廷尉府所有官员的面带出了嫌犯。”年有余表情痛苦，从其脸上就可以看出痛恨自己办事不力的心情。

“年有余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谢言袖中的拳头攥紧，恨不得一拳打掉年有余的牙齿让他不能再扭曲是非。

“谢言，还没有到你说话的时候，朕要想听听年有余的说法。”李政如此明显的偏袒让臣子们感到惊讶，在今天之前皇上一定是不认识年有余的，谢言却是李维克的亲信。

在某些人看来，这是这位大周帝王故意露出的政治信号。有人观察起李维克的神态，李维克不动神色，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脸上只有漠然。

谢言忽然心中懊悔，这次为李维克趟了浑水，怕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连忙低头道：“陛下息怒，是臣冒犯了。”

李政对年有余道：“你继续。”

年有余再拜：“陛下心胸似海，容乃百川，那臣便继续说了。谢大人带出嫌犯之后，臣斗胆以下犯上，将谢大人拦下。这时嫌犯之一的马跃对臣口出狂言，语言粗鄙不堪。臣忍无可忍，上前与其理论，结果另一个嫌犯，名叫祝恒，他直接缴了臣的腰刀，把臣打成这般模样。陛下，臣苦啊——”

李政问道：“在此期间谢言没有加以阻拦么？”

年有余诚恐道：“臣向来不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大周人，我想，在那样的情况下，大家都吓傻了，谢大人没有阻拦也是情理之中，请陛下千万不要怪罪谢大人，千万不要怪罪！若不是府君刘敬平大人非要拉着臣来这奉天殿告诉陛下和诸公事实，臣实在不愿让谢大人不悦啊。”

李政脸色微寒，向谢言问道：“年有余所言属实否？”

谢言自觉不妙，连忙下跪道：“陛下，年有余言语之中有杜撰成分，望陛下明察！”

“人不是你带出廷尉府大牢的？”

“……是臣。”

“嫌犯在廷尉府大打出手你有没有出手阻拦？”

“臣没有阻拦。但是…”

“大胆谢言！竟敢越过雷池，枉顾律法，你还要狡辩什么！”李政怒道。

此时李维克出列，执笏面对李政，偏头对谢言斥道：“陛下自有圣论，还不快把嘴闭上！”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维克坐不住了。

李维克向李政跪下，说道：“臣有罪，望陛下革去臣一切官职。”

李政小步走下台阶，扶起李维克，脸上出现不解的神情，说道：“叔父，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谢言有罪和你有什么关系，这朝堂没有你可不行呢。”

李维克被扶起后，后退两步，又跪下道：“谢言是臣的弟子，其今日之所以违法坏纲都是臣教导无方而致，臣罪不可恕。”

一声叔父，让奉天殿上的气氛微妙起来，人人都知道李维克是当今天子的叔父，但在众人的印象中，李政从来没有在朝堂之上直呼李维克叔父。

君是君，臣是臣。

“朕说了，李爱卿无罪，起来吧。”这次李政没有上前扶李维克，站在原地，双手负于身后。

群臣看着李政睥睨的姿态，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先帝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