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琛拎着石山父亲送过来的海鲜来到安家,如往常般没有敲门直接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冲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外婆叫了一声:“外婆。”
安家外婆出身于胶东名门望族,其家族是少见的书香兼商贾大家,近代既出过几位声名显赫的资本家,也出过几任朝廷命官,接受过系统正规的高等教育,在书法艺术和鉴赏方面有很高的造诣,精通日文和法文,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退休前是美院最受学生欢迎的国画教授之一,现在还时不时的有人找上门来求墨宝,或请她帮忙鉴赏古玩字画。
“云琛来了。”外婆高兴地放下手里泛黄的古卷,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大袋小袋,压低声音说道:“然然午睡没起呢,你去把门给她关上,来陪我坐会儿。”
“好。”云琛换上拖鞋,来到安然的房间外,眸色温柔地看着粉色公主床上的小人儿,伸手拉上房门,回身坐到沙发上,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几口,才发现家里静悄悄的,所有的房间房门大开,摆明其他家庭成员都不在,不解地问:“外婆,今天周末,怎么就您和小然在家?”
外婆在厨房回道:“你爸爸妈妈还有安哲都去参加婚礼了,雷霆在家太闹,我让安心和雷震带他出去玩会儿再回来。”
云琛闻言伸向遥控器的手缩了回来,心道:家里的三世祖都被撵出去了,自己这电视还是别看了。
外婆一手拎着盆一手拎着韭菜坐到他对面,满意地说:“你这心越来越细了,知道然然喜欢吃海肠饺子,连韭菜都备好了。”
云琛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家里人都太宠小然了,我做得再怎么出彩也是不显山水,全掩盖在大家的光华下了,好容易逮着个机会怎么着也得好好表现表现不是?”
外婆停下摘菜的动作,抬起头看向他,认真地问道:“云琛,你跟外婆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对然然娇惯得有些过分,甚至有些没有原则?”
云琛没有正面回答,委婉地说:“在我的印象里,我觉得家里应该更娇惯哲。”
“理论上来讲是这样,但偏袒的天平是没办法控制的。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十个手指还不一般长呢,做父母的或多或少还是会比较偏爱听话的那一个孩子。
然然从小乖巧听话,长相甜美,像个洋娃娃,不像安心,虽然长得也很漂亮,但性子冷拗,不及然然讨喜,当年军区大院里的人都叫我们然然小甜心,孙峥岐和谢东廷下班都会绕路过来抢着往家里抱呢。
哲虽说是男孩子,比然然就小一岁多,因为太过调皮,打起始他没有然然受宠,三个孩子你爸爸最疼爱然然,吃饭都是坐在他的膝头上,这个待遇哲和安心可是从来都没有享受过的。”
云琛笑着附和道:“我看雷霆在家里的受宠程度也不及小然。”
外婆神色有些黯然,目光移向安然紧闭的房门,沉思片刻,幽幽地说:“家里欠然然一个健康的好身体。”
云琛被喝到嘴里的水噎了一下,这叫什么话?先天不足又不是家人的错,要怪只能怪他们出生早了,他和安然先后出生的那个年代,医疗条件落后,物质生活匮乏,很多孩子先天不足,这是当时的生活环境所致,实在没有必要自责愧疚。
记得他和安然刚刚确立恋爱关系双双通知家里不久,岳父来上海参加学术研讨会,特意让他的秘书把他单独约出去见面,他本以为未来的岳父会像其他父亲一样,老生常谈地反对他们的交往,或是要求自己作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承诺。
殊不知整场谈话他没有对自己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客观地告诉他,安然身体不好,委婉地告诫自己,如果选择和安然走下去,就要做好两手准备,婚后他可能会比其他男人承担更多的家庭分工;极有可能面对一个常年体弱多病的妻子。说这话时,他眉宇间笼罩着一份淡淡的化解不开的哀伤,让他的心莫名一跳。
外婆收回目光,轻声说:“当年你爸爸不顾一切地为你孙伯伯仗义执言,被开除党内外一切职务,限期离城回农村接受劳动改造,四岁的然然正身患重病在军区医院住院,我就和你妈妈商量,让她先带着三岁的安哲和十一岁的安心陪你爸爸一起走,我留下等然然病情好转一点再走,可上面立逼着我们离开,并通知医院给然然断了药。
然然的主治医生陈军医听说后,背着我们跑去跟院领导吵了一架,非但没能解决问题,反而带累自己被停职审查。
你爸爸知道后,就对我说:妈,我们不能因为爱然然,毁了一个年轻人的政治前途,与其这样,我安泽宏宁愿失去这个孩子。
别看你爸爸平时儒雅随和,执拗起来谁都拿他没办法,他不顾你妈妈妈的苦苦哀求,硬是咬着牙把然然抱出了医院,怕牵累别人直接去了沈阳火车站,一路上不管是乘车还是换船,他就那么不吃不喝地抱着奄奄一息的然然,没人的时候偷偷掉眼泪。要知道他当着全军官兵被摘掉帽徽肩章时,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说过一句软话,硬气得很,却为了然然数次落泪。
你妈妈看到这一幕,哭着对我说:妈,别再怨泽宏了,他比我们都爱然然,然然能不能挺过生死关,就看她的自己的造化吧,但愿上帝能够保佑她平安渡过这一关。
我还能说什么,你妈妈一个纯粹的唯物论者都能说出唯心的话,说明她已经把这个孩子交由上帝来处置了,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咽回去。
三天后到家的时候,你爸爸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就这么着,他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放下然然,就打着手势请求你大堂舅带他上山,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是心疼得魔症了,也不敢强拦他,你曾祖母怕他想不开,踮着小脚撵出去,嘱咐你几个堂舅路上看好他,躲着那有沟有水的地方走。
一直到傍晚,出去大半天的人一人拎着一捆草药回来,大家才知道他是急着去山上给然然采药,可能是他的父爱感动了上帝,然然在爸爸的精心调理下竟一天天好了起来,然然虽然逃过了生死劫,却元气大伤,经常闹病,每逢春秋换季她都得在鬼门关上走一回,直到落实政策回城才慢慢调养得有点起色。这,成了你爸爸一生打不开的心结。
安心对你爸爸的成见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去理解成年人的世界,但她不应该把对爸爸的主观思维一直执拗地停留在十一岁上,到现在依然不愿意去理解爸爸当年的那份迫不得已,这是不对的。
说起来,在大爱面前,我们都没有你爸爸那份近乎决绝的担当和勇气,处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他唯有牺牲然然,与周围的人划清泾渭分明的界限,才能保住陈军医等人的前程,身为父亲做出那样的抉择,他的心比谁都疼,这个道理我也是后来慢慢悟透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