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日,这一日,南淮身份最尊贵的两个女子出嫁。大夏太子娶太子妃,而西陵王破格用的是迎娶王后的规格,于是,两只队伍都无比浩大,如此隆重的仪仗,只怕是空前绝后了。
南淮王与若水长公主依依惜别,离别的哀伤如刀刻般清晰,他的心疼与自责纠缠,几乎潸然泪下。可他看着阿离,却笑得从容自若。
阿离对着南淮王肃拜,跪双膝后,两手先到地,再拱手,同时深深地低下头去,到手为止,隆重的三拜。她终究以他的妹妹的身份出嫁了,只是嫁的却不是当年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少年。
阿离起身的时候,在心里轻声说:“蔚哥哥,我们不会再分开,因为我们不必再相见。”
她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哥哥,余光看见那一对新婚燕尔的璧人,恍若隔世。忽然觉得她真只是去西陵和亲的安乐长公主,姒离忧是谁?叶阳公主是谁?她不知道。
多年后,端木琮一直问自己,如果那时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这一去就是永别,他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吗?他还会让她走吗?
两支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北上,两个女子为了成就哥哥的天下,去诠释什么叫倾国倾城,深宫夺宠,扰乱朝纲。
可天下人皆道这是南淮的国耻,从来和亲的都是宗室女子、良家子,南淮王众多的姐妹,仅册封了两位长公主,此番最受宠最尊贵的两位公主分别去了大夏和西陵和亲,弱小的南淮竟要靠女子依附大夏与西陵。
阿离离开南淮的第二日,蘅芷院的桔梗花全部枯萎了。那一片枯萎的花却倔强地立在土地上,在风里,绝望地吟唱。杭青桓路过的时候,看着那灰暗的花枝,默然无语。
忽然有女子徐徐道:“传说,桔梗花开的时候,幸福会再度降临,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握得住的,握不住幸福也就留不住花。”
杭青桓转头,看见栾意珞。栾意珞穿的是襦裙,浅蓝色绢面襦,袖端接一段白色丝绢,长长的素绢群下垂至地,小家碧玉的模样。若论长相,勉强也就清秀可人。但是在她眼里,杭青桓看见了自信,她的美是从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原来自信能让一个女人变得这样超凡脱俗。在她身上,依稀的,竟看到阿离的影子。
栾意珞坦然地回望他,那个曾经一直胁肩低眉,卑微地沉默的丫鬟,如今这样高傲地站在他面前,因为他已经不能主宰她的命运。原来没有人是天生低贱的,卑躬屈膝,只是因为那时他主宰着她的命运,她没有能力抗争。当有资格可以有自尊地活着,每个人都是高贵。
“杭公子,很难想象,曾经这里的桔梗花开得那样明亮吧。”栾意珞一步一步地沿着桔梗花向前走,手在桔梗花上依次抚摸过,那些叶子窸窸窣窣疯狂地往下掉。
杭青桓想,很快这些枯枝就会糜烂在土地里吧,那时,还有什么能证明那个女子曾经来过这里呢?
栾意珞凝视着枯萎的桔梗花,说:“我要去衡山,她在那里等舜华太子等了六百年,等蔚将军等了六百年。那也是你们三个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一直在想,杭公子第一次看见姐姐是什么感觉呢?”
杭青桓知道,栾意珞想要让他痛苦,那么她做到了。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有一种预感,只觉得这个女子会让他的世界翻天覆地,所以他并不希望她进入他的生命。
栾意珞留恋地环视一遍整个院子,全然不看杭青桓,然后款款而行,离开了蘅芷院,她来是告别这个曾经有阿离的地方。
栾意珞离开沁水大长公主府后,去购置衣裳等物件,池弦安陪她一起去。在布庄,栾意珞挑选完布料,对着池弦安一笑,两人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遇见了苏晴宁,苏晴宁着少妇打扮,梳着堕马髻,穿了一件黄地素缘绣花袍,女人的风韵楚楚动人,身边跟了个丫鬟。
苏晴宁热切地跟她打招呼,“意珞……”
栾意珞却客套地回:“杭少夫人,多日未见,近来可好?”
苏晴宁看着栾意珞,那个低眉顺目的公主府里的丫头,与眼前的女子判若两人。她站在她面前,落落大方,透着一种大气,那是寻常女子所没有的。她在她面前没有任何自卑感,甚至比她更从容,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敌意。
苏晴宁上前笑着说:“想与栾姑娘一叙,不知栾姑娘是否方便?”
栾意珞大大方方地说:“寒舍就在前方,杭少夫人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屈尊移步。”
于是四个人就一同慢慢走回去。到了一家院舍,院子里种满桔梗花,却有两棵高高的木棉树立在院中,雄壮魁梧,别有一番意味。
栾意珞与苏晴宁进入内室,室内布置看起来简洁爽朗,纤尘不染。引人注目的是一堆书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文房四宝摆在书案上,镇纸下压着一副画了一半的画,依旧是桔梗花。
苏晴宁发现无论到哪里,总是会看见桔梗花,她微笑着,她习惯了微笑。
栾意珞容光焕发,眼神明亮,那是看着猎物就要进入陷阱的眼神,“杭少夫人想来不是来找我喝茶的,我这也没什么好茶,就不扫夫人的雅兴了。”
苏晴宁就问:“她为什么要嫁到西陵去?”
栾意珞故意沉吟一下,才说:“对了,姐姐要我发誓说不可以告诉端木琮与杭青桓,但没说不可以告诉你。西陵王以你和杭青桓的性命作为要挟,所以她答应嫁给他。”
苏晴宁听了,一愣,脸色就不太好看。有些事,她知道不该问,可是她既然遇见了栾意珞,就没有办法不去问清楚。
栾意珞继续说:“你原本应该命中无子嗣,终身缠绵病榻。你猜,那样,作为杭大将军与沁水大长公主的独子,杭青桓会怎么做?姐姐为你逆天改命,成全你们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险些丧命!”
栾意珞说到后来咬牙切齿,痛恶地看着苏晴宁,“逆天改命,一命换一命。还记得那个自尽的婢女吗?她跟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生,她只是想要三两银子救她生病的弟弟。三两银子,抵不上你的一根簪子,抵不上若水长公主的一方帕子,你看我们这些低微的人,命比纸片薄三分。而你现在这样好好地活着,就是用她的命换来的。”
苏晴宁指甲掐进肉里,苍凉地问:“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既然那时你不说,为什么现在又愿意告诉我?”
栾意珞冷笑一声,“因为杭青桓不配!他连给姐姐做牛做马都不配!你不会告诉他的,对不对?当然不会告诉他,因为一切已经成定局了,你告诉他,只能让他痛苦。苏晴宁,既然姐姐这么痛苦,我到要看看你们如何踏着别人的痛苦去幸福!三尺青天有神明,你,杭青桓,端木琮,早晚是要遭报应的!”
栾意珞一吐为快,似乎要把憋在心里的那些悲伤全都倒出来,报复的快感如此畅快。
栾意珞不顾一切地嘶吼:“我不是姐姐,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带给她的痛苦!我研究医术许久,无数次想毒死他们!可他们伤一分,姐姐就痛十分。”
苏晴宁听不下去了,泪水止都止不住就往下掉,扭头跑了出去。苏晴宁跑到大街上,她手按着胸口,强撑着,丫鬟赶紧扶着她。
苏晴宁缓过神来,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青桓,你要原谅我,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已经不能回头了,至少我们中有人要是幸福的。就让我一个人背负这份罪孽活着吧!你要幸福,这是她的心意,也是我的心愿。”
她已经嫁给了杭青桓,杭青桓不可能停妻再娶。西陵与南淮两国结亲也已是定局,这关系到的是南淮的未来。一切已成定局了,回不了头了。
池弦安进来,担忧地看着栾意珞,“意珞,你这样是忤逆她的意思的。而且你答应过她你会幸福的,你心里装满了恨,这样怎么看得见幸福呢?”
栾意珞泣涕如雨,“弦安,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它让姐姐这样放不下。我每次看着姐姐就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那么好,却要忍受那么多痛苦,凭什么就让姐姐一个人痛苦!”
“意珞,你要记得你答应过她的。”
“只有她幸福了,我才会放得下。姐姐总会找到属于她的幸福,我希望姐姐离开南淮,离开了,才有可能忘记,忘记了就可以重新开始。”
只是多年后,站在衡山的悬崖上,栾意珞对池弦安说:“我以为姐姐修习《逆天术》的代价,就是每年七月初七都要忍受脱胎换骨之痛。如果,我知道她要付出的真正代价,那么,那怕让我死,那怕就让她留在南淮日日夜夜地生不如死,我也绝不会让她去西陵,我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哪儿也不去!姐姐,你说过从此我们相依为命的,姐姐,你骗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