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阿离在院中吹风,忽然听见埙声。那埙声浑厚低沉,在她心里勾勒出大漠飞沙,金戈铁马,如同百万雄师欲要封狼居胥,海纳百川的气势,誓创丰功伟业。而吹埙的人丰姿潇洒,居高临下,似乎谈笑间,就能一指定江山。
阿离顺着埙声寻去,就看见墨昭太子在花园中吹埙。在百花争艳中,他显得格外英俊潇洒,桀骜不驯,气势如虹,这样的男子,无论在那里,都会熠熠生辉,你一眼就能看见他,也只能看得见他。
墨昭太子看见阿离,继续吹埙,只是换了曲子,埙声略为低婉缠绵。一曲吹完,墨昭太子握着雅埙,看着阿离目光灼灼,“丫头,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们是同类。”
阿离却答非所问:“有你这样的对手,真不是南淮的幸事啊!”
“你嫁给我,或许我会爱上你,愿意为你放弃天下呢?”
“你的埙声告诉我,你的心里只有天下。”
“丫头,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不要太早下结论。”
“你不会爱上我,我也不会爱上你,我们注定是对手!”
墨昭太子向阿离伸出手,“丫头,我想给你一个家。我已经在那里为你种满你喜欢的桔梗花,书房里是你爱看的书,你只要做你喜欢的事就好,其他的都交给我。我会陪你写字作画,我会搜罗小玩意逗你开心,我会给你幸福的,跟我回家吧。”
“家?那是多么遥远的字。”阿离失神地低语,如果是杭青桓跟她这么说,她会有多开心呢?阿离心里苦涩,面上却淡淡一笑,“我喜欢什么你都一清二楚,倒是下了一番功夫。林昌意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吧?这个不肖子弟,尽做些吃里扒外的事。”
墨昭太子却不肯放过继续问:“南淮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呢?”
阿离牵强地笑了一下,“你一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
“杭青桓与苏晴宁早有婚约,更是两情相悦,无论是出于责任,还是感情,以杭大公子自以为道德高尚的性格,自然不会允许他自己背弃苏晴宁。而端木琮,他一生下就被灌输着要成为一个圣明伟大的王,一个圣明伟大的王怎么可以有自己的感情呢?他应该为天下苍生而活。而且端木若水才是他妹妹,你不过是个陌生人。退一万步来说,别说是你,就是端木若水他都可以放弃,你信不信?”
阿离听到“两情相悦”这个词,觉得那样刺耳,也刻骨地刺心。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唯有她还异想天开。连哥哥也不是那个从前的他了,他只要端木若水这一个妹妹。一个外人都看得如此清楚,这样*裸地当着她的面挑出来,她似乎看见所有人都在心里窃笑,笑嘻嘻地看她的笑话,她的狼狈无处遁形。
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连他的气都不敢生,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将爱深情地膜拜。从前只望着他事事顺心,如今却事事都找他的不顺心,否则他都要忘了这府里还有一个自己了吧。是不是真的就只能这样了?
阿离微微笑着,转身默默地离开,孤寂的身影,落拓而又骄傲。
阿离走后,过了一会,林昌意从后面过来,“太子,红颜祸水,更何况还是这样绝代风华、聪明绝顶的女子,还是离太师姑远点的好。”
墨昭太子却魅惑地一笑,轻蔑地说:“沉迷于女色,乃是昏君所为。为一个女人,昏庸无道,荒淫奢侈,最荒谬不过了。”
你不爱的时候,你鄙视爱情,大抵觉得爱情廉价得一文不值;你爱的时候,爱情鄙视你,而且它让你哭你就哭,让你笑你就笑,它无所不能。
七月初七女儿节,因为文王的薨亡,这个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女儿节显得有些清冷。
素日,因着天气炎热,杭青桓书房都会放些冰块消暑,这日直到午时,迟迟才有下人送冰块过来。
杭青桓的贴身丫鬟问送冰块的人,“怎么这么迟才送来?这冰块似乎与我们平时用的不一样。”
“府里的冰窖封了,这是从府外送进来的。”
“好端端的封冰窖干什么啊?”
“不知道,说是姒姑娘有用。”
杭青桓在练字,一听,搁下笔,匆匆忙忙地去冰窖。走到冰窖,却发现栾意珞、池弦安、墨昭太子、林昌意都在外面站着,“怎么你们都站在外面?”
“姑娘说,谁也不准进去!”栾意珞僵硬地说,想来墨昭太子与林昌意就是被堵在外面的。
栾意珞一向安守本分,叫她做什么从来就只有“是”一个字,杭青桓见她给自己脸色看,修养再好,被下人这样顶撞也不禁冷冷地说:“让开!”
栾意珞却并不怕他,神情怨怒,“你是不是觉得姑娘又在做坏事?你凭什么这么对她?”
杭青桓感到很意外,栾意珞在他身边待了一年多,说的话鲜少超过五个字。今天却像是一定要跟他杠上了,当着外人的面,尤其是当着墨昭太子的面,让他很是气恼。
“好!我就让你看看,她为了你,这六百年是怎么过的!”栾意珞看着杭青桓阴暗的脸,恨声道,于是领着众人进入冰窖。
阿离闭着眼盘膝坐在冰面上,离她一丈远,林昌意就将大家拦下,轻声解释道:“据我所知,六百年前的七月初七,太师姑开启《逆天术》,今天刚好也是七月初七,应该是受到反噬,所以运功抵抗。天地之间,一切都有它的天理,逆天行事,必然要付出代价。她设了结界,我们不能进去。”
栾意珞接话说:“所有逆天的行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六百年前的这一天,姑娘以人之身、神之血投入三途河,以至阴至晦之气脱胎换骨,在三途河沉浸七年。此后每年的七月初七,她都要再忍受一次脱胎换骨之痛,整整一天一夜。每年的这一天,要在寒冷之地,或可缓减痛楚。”
冰窖内,大家都觉得冷得发抖,而阿离脸色惨白,身体里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汗流满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牙关紧要,都咬出血来了。那冰面刨痕有半指多深,鲜红的血渗进冰里,显然是她因为疼痛难耐,徒手挖出来的,双手血肉模糊,甚至指尖部分看得见骨头,触目惊心!她在忍受着巨大的非人能忍受的痛苦,似乎随时都会晕死过去。手腕和脚腕有光环缠绕。
林昌意低声自语:“那是我们阴阳谷的禁锢术……”
栾意珞颤声说:“所谓脱胎换骨,就是用三年半,将整个身体全部摧毁,像千刀万剐,一刀一刀刮掉所有的肉,然后一点一点磨碎所有的骨头,腐烂到只剩下一颗心,再用三年半重新生长骨肉。姑娘说痛得时时刻刻都想让她杀了自己,她对自己下禁锢术,是怕她自己抗不过去杀了她自己。”
这时,阿离发出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晕了过去,身体不停地抽搐着。不到一刻又痛得醒过来,就这样反复着,痛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衣服开始渗出血,整个人就像一个血人,晕过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惨不忍睹!
“她在三途河七年,整整七年!每天每时每刻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六百年来,每年的这一天,她都是这样痛着的!”栾意珞心疼得恨不得嚎啕大哭,怕打扰到阿离,压抑着声音掩面痛哭。
池弦安扶着栾意珞,不敢再看。林昌意转过身不忍再看,墨昭太子却看着阿离,眼里阴晴不定,看着杭青桓的眼神很冰冷。
杭青桓只以为阿离是用道术想起前世,却不料会是这样,一时之间那口气喘不上来,闷在心里,只觉得堵得慌,手不住得颤抖。
直到子时,阿离才晕死过去,结界也消除了。杭青桓刚欲上前,却被墨昭太子一拦,“你是杭青桓,不是蔚清源,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墨昭太子将阿离轻轻地横抱起来,护在怀里,阔步往外走,栾意珞紧步跟上去,其他人也都跟着走了。杭青桓扶着冰面,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两眼无神,愣愣的,不知所以然。
栾意珞给阿离收拾妥当以后,墨昭太子守在她身边,栾意珞不走,她自然不放心把阿离交给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
墨昭太子坐在床沿,看也不看栾意珞,就吩咐她说:“你下去吧。”
栾意珞坚定地说:“我要照顾姑娘!”
墨昭太子抬头看着她,居高临下的气势咄咄逼人,不怒而威,不禁让人心生怯意,栾意珞压住胆怯,倔强地迎着他的目光。墨昭太子冰冷地说:“我带她离开南淮不好吗?南淮会有她的幸福吗?”
栾意珞看着西陵太子,他坐在阿离的床边,二十五六岁的男子,风华正茂,英姿飒爽,也许这样的男子才最适合阿离,栾意珞默默地退了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