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我回到青田已经两个多月,这些日子一来,我渐渐耽溺于这样静然相守的时光中。刘基虽怜惜我,却也从不做什么越裾的行为,仿佛隐约之间,我们心中都各怀心事,始终无法坦然而对。然而,年关将至,我只欢天喜地地忙起来,也顾不了那么多细枝末节。
这日一大早,我就下山去卖药草,顺便在村里子置办些年货来,再怎么说,也快要过年了。即便我和先生无所谓,小方毕竟是个孩子,总得让孩子感受些过节的气氛才好。
今年的冬天来的迟,山间的雨雪也一直姗姗未来,其实我也是怕雪的。受过两次彻骨的冰寒之后,我不但不耐寒,反而心里更惧怕,人心总是这样奇妙。
如今山间草木凋零,唯独那松柏四季常春,犹如他一般,无论岁月怎样沧桑变幻,他永远昂然地站在那里,让人安心而欢喜。
望着郁郁含翠的松林,我裹紧身上的风毛,一路向山上走去。
“先生!”我满心欢喜地推开房门,却瞬间愣住了。
屋里,刘基正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和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攀谈。此刻我骤然前来,他惊地登时长身而起,遂即又很勉强地笑了笑:“回来了?”
这个孩子是谁?这个男人又是谁?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把手上拿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尴尬地回了句:“是。”
那年轻人见了我皱眉道:“这位是?”
刘基轻咳一声,干笑道:“这位是阿薇姑娘,我的一位故友。阿薇,你过来。”
我迟疑着走过去,刘基指着那个年轻人道:“这位是我的侄儿刘玢。”
刘玢!
听到这个名字,我几乎站不稳,真没想到,再见面却是这般光景!
我勉自镇静,苦笑着向他道了声“好”,又奇怪地望着刘基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也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刘基大有深意地望着我,缓缓道:“这是我的长子,刘琏。琏儿,快叫姑姑!”
他的长子,他竟然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还是长子,这……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三个人,不由向后退一步,双手按住身后的椅子,脸色发白,突然竟觉得有些可笑。
多少次想象与刘玢再相见,却从未想过比眼下更糟糕的情形!
刘琏嘟起小嘴,一脸的不情愿,他开口道:“不要,我又不认识她!”
我一时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刘玢冷笑道:“我说叔叔怎么不愿下山与家人同住,连过年这样合家团圆的日子,也不与家人同庆。原来是金屋藏娇,有‘佳人’相伴。”
刘基嗔怪道:“玢儿,休得无礼!”
刘玢一把抱过刘琏,又道:“我当然不如叔叔那般怜香惜玉,我看琏儿在这里也不合时宜!我们还是走吧!”
他说罢还瞪了我一眼,此刻我心中委屈至极,偏偏他又向我投来那种目光,我索性破罐子破摔,狠狠地回视于他。谁料,他的眼中突然有一丝恍惚,难道他认出我了?
我急忙瞥向一边,解释道:“这位公子误会了,我是孝孺的姑姑,一年半前,将孝孺托付于先生。如今已有一年未见孝孺,又听闻浙江有变,日夜担忧,故前来探望。眼下就要过年,孝孺舍不得我,我便留下来陪他几日。”
话说到此处,已是心虚至极。可我又怎么会知道,他还有个孩子呢!
刘玢面色阴冷地看着我二人,道:“叔叔,我真替婶婶不值!”
言毕,他拂袖而去,我怔怔地望着刘基,忽然轻笑一声。人生啊,就是如此会开玩笑。
刘基默然取出两个茶杯,满上茶,复又坐下,道:“阿薇……”
我叹了口气,坐下,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刘基不动声色地把茶杯递给我,我伸手去接,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我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他缓缓开了口,道:“阿薇,我不知道那一年多以来你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不愿见我。后来,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反而不敢告诉你,我怕你又一走了之。也罢,终是我作茧自缚,你看到了,我有儿子,我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完美,我……”
我轻轻拂落他的手,淡淡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先生既是有家室的人,何苦与我这么一个流落天涯的孤女纠缠不清。”
其实又何止是这个原因呢,还有刘玢,刘玢呐!如今再怎样,也无法隐瞒了吧!
刘基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早晚有一天会发现我的身世,那么刘玢……更何况,我还有国仇家恨未了,我又如何能拉他下水!最重要的是,他有儿子,势必有妻室,我夹在中间又算什么呢?原来这就是当日阿茹娜对我警告啊。
刘基接口道:“阿薇,你听我说完。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负了乌兰的一片痴情。四年前,我母亲病危,自知大限已至,她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要为她添一个孙儿。我躲避深山数载,从未尽过一丝孝道,实在愧为人子。为了让她老人家心安,便娶了琏儿的母亲沁娴。未及,沁娴生下琏儿,本想我刘基一生,虽得不了心爱之人,能得享天伦,了此残生,也便罢了。谁知两年后,沁娴生下我的二子璟儿时难产而终。恰又适逢朝局动荡,我意志消沉,便再度隐于山间,不再出仕。想来我刘基,注定孤老一生,凡是我的女人都遭逢不测。”
我闻言,心中不忍,安慰道:“先生……”
他摆了摆手,继续说:“沁娴,终是我对不起她。也难怪玢儿会责怪于我,两个孩子自小就失去了母亲,我又弃之不顾,未尽父亲之责。但我想,若能有一人,为我疼爱这两个孩子,沁娴必定也会很高兴。”
他说罢,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似是期待似是探寻,我苦笑着垂下头。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可我又如何能应允,他若知道我是刘玢的未婚妻,又当如何?
他站起来,望着窗外在夕阳下影影绰绰的松林,轻叹一声,道:“我知道,如今我说这些,你一定很难接受。跟我在一起,实在是委屈了你。”
落日的余晖层层晕染着他的白衣,没来由地漫出一股孤独凄清的滋味。
我望着他的背影,几欲说出我与刘玢的婚约之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韩宛棠啊韩宛棠,你为什么不敢说呢?你在害怕什么?
你害怕他知道你是刘玢的未婚妻后,就会彻底放弃你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