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位于杭州路,与青田相隔不远,南倚凤凰山,西临西湖。宫城在城南端,斜倚凤凰山东麓,周长九里,城墙夯筑,分外巍峨厚重。
这次出山的,仅仅是我和刘基二人,小方并没有跟来,那是因为他这几日正痴迷于《春秋》里的缤纷世界。难得他如此好学,我也不愿扫了他的兴致,便不做勉强。
当我们到达临安的时候,天空中飘满了纷纷扬扬的小雨。
细细密密的雨不着痕迹地沾湿了旅人的青衫,也沾湿了眼前沧桑的老城。古老的高墙只是静默的矗立于风雨中,犹如一个久经风霜的老者,仅仅顺着细雨轻叹一声,枯荣的故事便已被他围在了前朝旧梦里。
此时正值午时,从城门口遥遥望去,里面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到底是历尽数朝风雨的大城市,国虽破,城犹兴。
只是,苍然的历史赋予了它与繁荣恰恰相反的萧索意味。我瞻仰着这座曾经昭示了赵氏王族所有荣耀与耻辱的古城,血液随着那些曾经的古老故事而悄然沸腾,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悲凉之意。一个城市如若没有它的灵魂,再繁荣,也只是一个浮华的躯壳。没有王族的朝阳照耀,余下的仅是凄雨傍绕的孤漠。
“我们先进城找一个歇脚处吧。”刘基的提醒让我从没落王朝的自怜自伤中迅速抽离。
我点点头,恍然发现他惯有的笑容中隐匿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而这份淡然的忧伤,在我告诉他父亲葬在临安时就已经初露端倪。
我无从想象古老的临安城与他深藏的故事究竟有何关联,但那忧伤越是淡然,就越让人觉得深入骨髓。
他仿佛极熟悉这座城市的一切,他带着我径直走向一座酒楼,名为杏雨楼。
坐在二楼窗边,望着轻灵的雨滴顺着屋檐滴滴旋落,我赞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地方真是雅致,名字也极好。”
他闻言似乎也颇有触动,轻叹一声,道:“年轻时,我曾应召任职江浙儒副提举,有一次因公来临安办差,就为这里的杏雨所沉醉。”
他说着,举目遥望着楼下深深浅浅的水洼,仿佛要从中寻找他已然远逝的青葱年华。
我瞧他不觉伤感的模样,只得假作愉快地开解道:“雨景虽美,但如今毕竟是夏日。你瞧,这里哪儿还有卖杏花的丽人呢!”
“不错,”他黯然道:“哪里还有呢。”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神情愈发恍惚。我正踟蹰间,一声娇叱突兀地荡漾在整座酒楼。
“刘基,你也敢来临安城!”
我不禁蛾眉微蹙,诧异地望着刘基,他的脸色倒是淡然从容,仿佛楼下那人喊的并不是他的名字。
这时,一个蒙古装束的红衣女子气冲冲地奔上楼梯,她一眼就看见了刘基,扬起手中的赤色长鞭,直指他,喝道:“方才听巴根说看到你,我还不相信。原来真是你,你倒是有脸,还带着一个女人来。”
刘基摇头叹道:“阿茹娜,你还是这样的烈脾气。”
这次因为有刘基陪在身边,我没有再着男装,没想到又惹来麻烦。我诧然地望着那女子,一朵朵愤怒之花盛开在她娇俏的鹅蛋脸上,与她的一身红衣倒是映衬。
她快步走来,愤怒地瞪着我,转而霍然一惊,呆立在原地,喃喃道:“乌兰……”
那声音极细极轻,仿若窗外纷扬的雨落,却重重击在我的心头。
我询问地望向刘基,刘基淡然道:“这位是阿薇,是我的朋友。多年不见,既然来了,就一同坐下说话吧。”
阿茹娜不说话,神情复杂地走向我,那眼光似是利刃般一道道地剜着我的血肉之躯,好像要从我的身体里挖出另一个灵魂。
我实在不适宜她这灼人的目光,微微偏过头去,看向一边。
她突然在我面前站住,茫然自顾道:“不,不是。”
“阿茹娜,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多时了。”刘基脸上一贯的微笑已悄然隐匿。
她娇躯微震,转而看向他,苦涩地轻笑一声,道:“原来你是有备而来。你来做什么?”
刘基迎着她的目光,答道:“我来见一见故人。”
“故人?”她恨恨道:“我不知你口中的故人是谁,若是她,你没有资格见。若是我,更加没有见的必要。”
刘基叹息一声,却漫出沉重的意味,他道:“这么多年了,阿茹娜,你何必如此?“
我实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此刻尴尬至极,低头饮了一口清茶,不料这个细小的动作,在这样的时刻更显得突兀。
阿茹娜看看我又看看他,忽然道:“我何必如此?你又何必如此?真是可笑,你以为找这么一个女人,就能代替一切吗?”
我被口中的茶水生生呛着,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连咳几声,那模样想必狼狈至极。
“你误会了。”刘基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道:“我认识阿薇完全是一个巧合。此刻,和她在这里也是巧合。”
“巧合?”她轻笑道,“你难道没有私心?”
刘基坦然地望着她,眸子里星辉四溢,一字一字道:“没有。”
阿茹娜闻言微微颤抖,面色黯然,刘基又道:“这么多年,我一直独居于山野。”我的心意不必向你证明,也不必向任何人证明。我知道,她知道,如此便足矣。”
她?她又是谁?我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他们皆是一样的肃穆悲伤,沉浸在同一件渺远而沉重的往事中。而我,只是被他们思索的眼眸排除在外的一粒尘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