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空气一如既往的让人感到紧张。
温伦已经记不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时间没有来过这里了。
和他记忆中的很相似,日光灯凄惨的白色依旧忠实的将这狭小的房间填的满满当当。
他的对手,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少女,约莫十七八来岁,和丽莉差不多年纪。
那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在接受审讯的嫌疑人,从这人的脸上丝毫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不安或是慌乱,就好像确信她自己是无辜的也一定会无罪一样,她甚至还带着些许的微笑。
温伦扯着他发灰的胡子,在心里组织着语言,如同对弈一般推导着审讯的对话。
在这么做的同时,他紧紧的锁着自己的眉头,使自己的面容看上去严肃的可怕。期望以此来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不过,那人还是不为所动,依旧目光游离的注视着温伦,好像只是在办公室接受老师的对话一样,游刃有余。
沉默已经填满了这个房间近五分钟了,终于,温伦梳理好了大概的节奏。
动了动被胡须盖的严严实实的嘴巴,说话了。
“好了,孩子。”
他说着,将原先锁紧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同时开始漫不经心的转起了左手的钢笔。
“我们先按照惯例来吧……名字。”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要向你提出一个问题。”
少女说道。
“你在这里,觉得你有提问的资格吗?”
温伦几乎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她。这很重要,关系到节奏与对话的走向问题。
有时候,只是些微的让步,就能够导致整个局面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这是温伦的经验。因此他坚定的拒绝了。
少女并没有理会温伦的回绝,自顾自的把话说了出来。
“你是人吗?我指的是狭义的人。”
“没错我是,如假包换。”
“那就没问题了。”
少女笑了笑。
“我不会接受那帮破铜烂铁审问的。”
听了这话,一下明白了为什么这次的案子会破天荒的让他来进行审讯。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温伦说着,翻开了他手上的笔记本。
“名字。”
“约瑟。”
“职业。”
“革命者。”
这么说着,约瑟挺起了胸膛,大言不惭的回答道。
这个女孩的说法让温伦多少吓了一跳。但接着,女孩那副烂漫的面容,就让他安心下来了。知道这个词汇的沉重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面容的,至少温伦知道的没有。
因此他对少女的回答嗤之以鼻,并还以了轻蔑的笑容。
“什么时候杀人犯也敢自称革命者了?”
“请注意您的说法,我,仅仅只是砸碎了一台像人的电脑而已,那不是人。”
“你的意思是……机器人不是人吗?”
“当然。”
“啊,我也这么想。”
温伦冲约瑟颇有深意的笑了笑。
“只是根据宪法,故意伤害机器人,致机器人有不可再启动创伤或大量记忆类数据丢失,皆列入谋杀的罪名……这不是现代常识吗,还是说,你是穿越来的?”
“不,正相反,我是看见了未来的人。”
这么说着,约瑟的表情变了,那是一种貌似坚定的表情。
看上去义愤填膺,大义凛然,但实际上,温伦知道那只是一种接近于哗众取宠面具。
“您也应该很清楚才对,温伦先生。我们走了歪路,人类走错了路。”
陶醉在自己的发言中,她的语速开变的快起来,脸上泛起了红晕,目光变得涣散而迷离,简直就像是在经历并享受着某种高潮一样。
“您不可能不知道,机器人是如何在挤压我们的生存空间的,这些本应为我们服务的东西是怎么喧宾夺主的,您看吧,人类的失业率一年比一年高,人口增长率一年比一年低,我们的生存现状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严峻的?!就是在那些好事者跳出来给这些废铁立法的时候,什么机器人的人权?什么平等论?让它们见鬼去,我们才是这个社会的主人,人才是根本,作为我们文明的衍生物的机器人凭什么和我们平起平坐?又凭什么用我们赋予它们的天赋优势来与我们竞争?!”
她越说越激动,和一个歇斯底里演说家一样,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开始不停的捶打桌子,像是决堤的水坝,滔滔不绝。
温伦一言不发的听着,用心听着。
但就像老人聆听年轻人的愤世嫉俗一样,他无动于衷。
年轻人们自以为是的幼稚说辞并不常能打动那些在生活中摸爬打滚过的过来人。
他越听越觉得这个少女的话肤浅,愚蠢,因为那都是空话。
终于,他不耐烦了,一句话打断了她慷慨激昂的演讲。
“那么……这和你袭击机器人有什么关系?”
约瑟愣住了,顿时整个人的时间都停滞了般的,卡在那里,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温伦。她为自己的对牛弹琴感到难以置信。
“是为了报复吗?只是因为自己受到的待遇不公,就去报复?或者换个说法,你杀……或者说拆掉一台机器人有什么意义吗?不说对社会,对现在人类有什么贡献吗?没有,什么都没有。”
被戳着了软肋,像是浑身的力量都失去了一样,约瑟一屁股栽回了那张凳子上。
她低下了头,嘴唇不住的抖着,目光动摇着,和受到了惊吓的动物一样,时不时的抬起头来看一下温伦,但一旦和温伦严肃的目光接触,就立刻又收了回去。
年轻人做出错事的时候都是这样,总是认为自己的行为有充分的理由,而实际上只要稍稍对他们的信念提出一点质疑,他们就无法自圆其说,一切就不攻自破了。
看着这样的她,温伦摇了摇头,把笔记本合上了。看上去,审讯已经结束了。
她脆弱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毫无难度可言,这多少让温伦有些失望,但他更多的,是为这孩子惋惜。
“我……我做的是对的……”
突然,从她又说话了,声音从她发颤的唇边传来,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
“我…没有错……如果…我再不做些什么的话…人类就……”
“那么,你这算是供认不讳了吧。”
“我……我没有犯罪!我……你太让我失望了!温伦先生!你是一位在职的人类警察,应当以职权捍卫同胞们的利益才是,为什么要为难自己的同胞!你为什么要为难我!你……”
约瑟的情绪又一次爆发了。
她猛的站起身来,用绷的笔直的手指指着温伦。愤怒的咆哮,嘶吼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来回碰撞,带着可怕的回音。一齐向温伦扑去。
当温伦稳稳的坐在他的椅子上,纹丝不动。当碰到这样的情况,他知道只有一种方法让对方冷静下来。
他猛的拍下了桌子。
一声偌大的声音伴随着仿佛看得见的劲风填满了整个房间,将涌向他的声音都给碾碎吞噬的干干净净,恰似巨浪击垮一叶扁舟一样。
惊愕之余,约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漂亮的脸蛋整个变的通红,愤怒带来汗水将她的秀发浸湿,变的凌乱。
终于,她无法再忍受了眼角堆积起来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她捂住了脸,哭了出来。一个刚刚被欺负过的女孩,伤心的哭了。
这事好像有些蹊跷。
温伦皱起了眉头。并不是他被这个少女的泪水给迷惑了,而是……这个嫌疑人前后的反差太大了,从自信到信念的崩溃实在太过仓促短暂了。
通常,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
咚,咚
从温伦身后的那扇铁门传来了扣门的声音。
那是终止审讯的信号。
温伦最后无奈的看了一眼在地上蜷缩着哭泣的约瑟,扭头走出了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