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色悄悄然地发生了变化。总让人无所遁形的阳光,像被一道山口子慢慢地吸纳进去,还流浪在外的光明汇聚在西方的天际,柔情和明艳。
吐尔孙正大步流星地走在奎城外的村落里。他本来想跑起来的,但他已是知天命之人了,路过别人的眼前,总要装出来一切如常。
只是一切并不如常:脚下的街道,近处的土房,远处的山麓,本来都是平澹无奇,熟悉不过的,现在倒成为了一道道犹需瞩目观赏的胜景。春夜寒风是凉快的,一行披着黑头巾走过的妇女是漂亮的,市集里吊挂的羊头是好看的,惊天震地的骆驼吼声是好听的,他还能听到那铃铃铃的驼铃声。就连家家户户小院里燃起的篝火,火星喷溅那哔哔剥剥的声音,腾腾舞动的焰苗,随处散诱的香气,都是顶好的。
他很想喝一口酒,然后咧开嘴大笑。他现在已经是笑意满脸,春风得意。只是得意之外,还有一些,一点点的不安。每走几步,他都会摸了摸口袋子,摸到一个凉透透的硬物后,他那忐忑的心才会落下来,然后继续得意信步。但又走几步后,他又会不安起来,又会摸了摸口袋子。
为什么他不拿在手上?那样岂不是更具实在感吗?噢,天啊,别开玩笑了。看着这些路过的人,吃肥卖瘦的小贩,贪得无厌的乞丐,游手好闲的小孩,不怀好意的邻居,哪一个的眼睛不是贼熘熘的?表面上客客气气,心底里尽想贪着人家便宜,自己没本事,却总给人家乱添主意!
“哎哟吐尔孙,看来心情好啊!在塔什河捡着大宝贝了?”
“哎,捡个羊毛!”吐尔孙故作无奈地张开手,“现在塔什河都像一个破馕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听听吧,看着别人高兴就以为是钱财宝贝的事,这些利欲熏心的人啊!
刚回到家,他就迫切地燃着油灯,坐在炕铺上,急不可耐地掏出那白玉镇纸。
这实实在在摸到,看到那一瞬间前,他的心是扑腾扑腾地狂跳,手几近发抖。
噢,我的天神啊,终于看到了。
看到这油润润的羊脂白玉,貔貅镇纸。
他轻轻地拭着那玉面,那种通透的凉意,看起来轻薄摸起来却厚实的质感,几乎让他全身都发着痉挛起来。
“噢,我的赫拉!我的赫拉!”他不禁轻唤了出来。
“天啊!为什么要点油灯!”妻子进门,吹熄了油灯,对他嚷道,“你还不去拾柴生火么!”
“今晚高兴,就点油灯!值几个钱!”吐尔孙眼睛还定在镇纸上,“现在我们可是有钱人!是大富人!还点不起油灯了哎!”
库热西也进了门,目光也是落在了白玉镇纸上。
“库热西,去生点火。”妻子喊道。
“不要去!我说了,今晚点油灯!这家我说得算!”吐尔孙忽然心感烦躁,“真他妈的烦不烦!”
妻子无奈,再次点燃油灯,然后便到院子的土馕炕上烤馕了。
库热西目不转睛地看着吐尔孙和白玉镇纸,父亲眼里冒着光,好像要把这块玉吃了一样。
不过这块玉真的很漂亮。借着夕光下,那貔貅惟妙惟肖,特别是头凋得特别好看,昂头挺胸,有一个微翘的小角,有两颗小眼睛,嘴上颚还有两颗牙齿。
“是不是很好看?”吐尔孙兴奋问道。
库热西肯定地点了点头。
“来来来来,库热西,”吐尔孙一手拿着白玉,一手从裤袋掏出一个小钱袋,递给库热西,“现在去买点羊肉,打点酒回来。”
库热西茫然地接过钱袋,一动不动。
“去啊,赶紧去啊!”
库热西转身时,眼神还依依不舍留在白玉镇纸上。
他很快就回来了。馕饼,盐巴,羊肉,大曲酒,晚饭时间。
吐尔孙拿起一块馕饼,张嘴就咬。
“你没沾盐巴!”妻子道,“真是的,有了这块玉就滋味了是吧?”
“那当然啊!”吐尔孙乐道,“再多几块我更滋味呢!”
“库热西,赶紧吃,别尽往阿大那边看!”
“哼,这小子妒忌!”吐尔孙撕下一块羊肉,放进嘴里。
“阿大,您准备怎么处置它?”库热西终于忍不住问道,“卖掉它吗?”
“卖掉它?”吐尔孙大笑道,“怎么卖?就在奎城?当然不能!”
他拿过油灯,将白玉放在油灯下给库热西看,“你看看,这凋工,这多么精美!库热西啊,这可不是什么原石什么玉料子,这也不是什么粗割的,它是已经凋刻的成品!成品啊!天价的成品啊!在奎城这小城小地方,他们能出多少钱?他们能识货吗?这里的人能出的最高价,恐怕也是大户人家一个零头吧!”
一说完,库热西还没仔细看够,吐尔孙就拿开油灯,自个儿琢磨道,“就算真的要卖掉,也得寻个出得了好价钱的地方,去迦都,或者去中原的甘糜城······”
“我的赫拉啊,”妻子喊道,“你不会说真的吧?为什么你不能拿它去还债?我们还欠吉利尔莫一大笔钱呢!”
“我的赫拉啊!你才不要在这乱说八道!”吐尔孙忽然生气道,“给吉利尔莫那个吝啬鬼?他算什么东西,他配得上这宝贝?”
“那你说怎么办?”妻子没好气道,“你揣在怀里头,它就能变钱了吗?你又不懂,在城主大人手里就是宝贝,到你这就变成一块值钱的石头!还不如拿去还债,省得那些班塞人隔三差五上门讨债······”
“好了别说了!”吐尔孙勃然大怒,将一块馕饼忿气地砸在地上,“还债还债还债,你有哪一晚回来不是说还债的!我说了多少回了,一淘到好的料子,马上换钱还上!”
“现在你不是有了吗?怎么,你鬼迷心窍舍不得了对吗?”
“什么舍不得······”
吐尔孙一只手始终都握着白玉镇纸,现在握得更紧了。
“什么舍不得,你才舍不得!臭婆娘!死财奴!”
说罢,吐尔孙气冲冲地走出屋子。
他靠着一堵塌了一角的土墙,坐在地上,嘴里骂着,“一天到晚说还债,让不让人活了!”
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知道妻子说得对。
他应该拿这块白玉去还债,还掉自己拿来赌石的钱。
吉利尔莫是一个玉石店老板,班塞族人,在奎城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身后这堵缺墙就是他找人砸的。再不还钱的话,真不知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的心情,从兴奋激动一下子滑落到苦闷烦躁中。
他的手指还在捋摸着那块玉石,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细致的凹凸纹路。
一想到这漂亮的小貔貅要送给那俗不可耐,丑陋无比的吝啬鬼,吐尔孙就想张嘴骂人了!他挖一辈子玉料,淘一辈子摊子,赌一辈子原石都不可能找到这么好的羊脂白玉呢!
舍不得,就是舍不得!不给,说什么也不给!
成语还有一句话,叫什么千金难买心头好呢!
他把白玉放在怀里,衣服兜着,对着发冷的手呵了呵热气,再拿起来。
一时的热气又被白玉的清凉蚕食掉了。
“奇怪了,这块玉怎么那么凉,真玉都是温性的呀,莫非是假的,只是一个石疙瘩?”
正琢磨到这,妻子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
“你揣在怀里头,它就能变钱了吗?”
“你又不懂,在城主大人手里就是宝贝,到你这就变成一块值钱的石头!”
“我去你的!臭婆娘,死财奴!”
吐尔孙越想越是烦躁,站起来狠狠踢了一脚草垛子。
“吐尔孙,吐尔孙!”这时身后有人叫道,“吐尔孙,吐尔孙!”
吐尔孙转身一看,原来是羊肉铺子的老板,正拿着火把慢慢走来。
“我的赫拉啊,吐尔孙,这春天冷着呢,你家也不生个火?”
“买买提亚,”吐尔孙忙藏好白玉镇纸,“你来干什么?”
买买提亚递来一个钱袋子,“哎,你家的库热西,刚才像丢了魂似的,买东西就搁下一个钱袋子,然后就跑了。那时候客人多,我也没细看,后来发现这里头钱可多着呢!你拿回去吧,别怪孩子。”
“哦好好,”吐尔孙有点意外,接过钱袋子。
“那我走啦,还没吃饭呢。”
买买提亚欲走,发现吐尔孙还没回应自己的告别,正在那里盯着钱袋子出神。
“喂,吐尔孙,我走啦。”
“噢!好好好!再见!再见!”
“什么回事,一家子人都丢了魂吗?”
“你才丢了魂呢!”吐尔孙目送着买买提亚离开,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哼,这库热西以后也得是个玉痴儿。”
打开一看,除了少一点羊肉钱和酒钱,其他一个迦利都不少。
庆幸之余,吐尔孙心里却犯疑了,“奇怪,这买买提亚平常卖羊肉都是缺斤少两的,在地上捡到一个迦利都要笑脱牙,怎么今天这么好人?”
他又看着手中的白玉镇纸。
若无它,这本是一个漆黑如常,无月无星的晚上。
但他看着手中的它,在黑暗的院子里,忽然之间,从一团白影子渐渐明朗。
竟然有月光临照在它的身上,让它顿现温润的圣光。
手心再也不冰凉,而是轻轻触肤的暖和。
他看着它,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看着它,都看得魂魄入彀,好像坠进去似的。
他看了好久好久,又是忽然之间,月光消失了,像合上一道门一样。
“对,对,一定是它!一定是它给我带来了好运气!我运气来了!”
“不能给别人,不能给任何人!”他喃喃自语,“我得藏起来,我得藏起来。”
“说不定,说不定这是天神和赫拉送给我的,让我转运的,让我转运的!”
“它就是宝贝,不是什么值钱的石头!它是让我转运,找到更多值钱的石头!”
语出心定,吐尔孙毕恭毕敬地将白玉镇纸放在地上,然后跪着磕了几个响头。